寂寞的港灣
作者:林芝蕙醫師
寂寞的暗夜卻逐漸侵襲抖落她武裝堅強的華麗外表，裸露的脆弱心靈只能無奈地向理性道德觀說抱歉，貪婪的情慾狂潮促湧她向溫熱的軀體貼靠。
診所門口停著輛白色賓士車。踩著金縷高跟鞋的中年女士緩步走下，左手推開車門，右手還忙碌著摀起耳朵接聽大哥大。
總是一臉著抱歉走進診所對助理說:「對不起，我來遲了!」
削薄的微卷短髮顯得清爽俐落，而合身的鮮黃碎花洋裝則將這位精明幹綀的商場女強人裝扮得明亮嫵媚。
身為二家貿易公司負責人，習慣性以抽煙、喝咖啡作為鬆綁壓力紓解劑，因此她老向我抱怨牙面總是呈褐棕色。不過那陣子她成為我診所的常客，是因下定決心將口內損壞多時的齲齒填補。
她總稱許診所內的擺設簡潔溫馨，有家的味道;但對於掛在牆壁上的一幅油畫，卻頗不以為然;畫中寧靜的港灣內空蕩無船靠岸，而遠望唯有無邊際的海水相鄰，飄浮不定的白雲作伴。
「太寂寞了!美麗的港灣該有許多雄偉壯觀的輪船停泊才是。」她皺著眉頭說。
令人詫異的是，女強人小時的最大志願竟是長大後成為賢妻良母，連唸大學都不過是為了張體面的”文憑嫁粧”。畢業後她也如願以償地結婚了，以為現實人生亦參照童話故事演出，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輕薄如紙的結婚証書在二週年紀念後便撕得漫天飛散，強勢的外遇入侵後，往昔的恩愛甜蜜竟演變為衝突對罵。丈夫的背叛，固然令她椎心刺痛，但第三者竟是她相交多年的閨中好友，才是迫使她幾乎走向毀滅的主因。
人類生存的意義與價值難道非得走入婚姻才能夠實現?!擺脫婚姻的夢魘後，她堅強地自悔恨的痛苦深淵中站起，投入競爭激烈的外貿職場。公司業務在不斷努力精進下迅速激增、擴大。她搖身一變在人生事業舞台上綻放光彩。我稱許她是獨立時代中的領航新女性;但她木然的神色中卻勉強擠出一絲苦笑。
偶爾的幾回看診，她的身旁多了位他陪伴。彷彿一對正沐浴戀海中的男女，連即將進入診療室的剎那，緊握為一的雙手還相互纏綿不捨分離。
「是男朋友吧!」有回我好奇的問她。
她漲紅了臉頰嬌羞地點點頭，隨即卻是一聲輕嘆:「我們住在一起已經三年多了!」
那何不結婚呢?!是怯於前車之鑑，而目前尚處於”觀察試婚期”!
她一眼便瞧穿我眼中的迷惑，「他早結婚了，而且還有二個孩子。」
原來那位”他”隻身在台北工作，而家眷卻定居南部;但令人無法理解的是，她又何苦與他維持同居關係，甘願成為遭世人鄙視的情婦?!
「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孤單的老去!」四十歲的女人雖仍嬌媚如花，但眼尾隱隱浮現的細紋卻透露著歲月的無奈與憂愁。她一再辯稱自己絕無惡意扮演介入別人家庭的第三者。
只是當萬籟俱靜，人們進入溫柔的甜蜜夢鄉，寂寞的暗夜卻逐漸侵襲抖落她武裝堅強的華麗外衣，裸露的脆弱心靈只能無奈地向理性道德觀說抱歉，貪婪的情慾狂潮促湧她向溫熱的軀體貼靠。
治療即將完成的約診，她卻無端”消失”，而助理幾番以電話向公司詢問，員工口徑一致地回應，「她出國了!」
二個星期後，她再度現身，竟是病懨懨的孱弱模樣，舉步維艱地走向治療椅，我連忙伸手幫忙攙扶。慘白乾裂的雙唇抖顫地湊近我的耳朵輕聲低吟著，「前陣子動了墮胎手術，讓我躺了半個月。」暈眩麻痺了千種疑慮，頓然間，我只覺得心情直落下沉。
難道人生別無選擇，而必須以犧牲健康作為排解寂寞的高昂代價?!那日漸侵蝕的又豈只是軀體，還有難以復原的心靈創傷!?
牙科診療結束後，她像隻飛逝的燕子不曾捎來音訊。直到二年後的夏季午後，見她揮汗如雨地走入診所。無袖寬鬆洋裝款款扭擺裹襯著豐腴體態，白色平底涼鞋拖著浮腫的雙腳遲緩步向治療台，小心翼翼地將全身平穩貼靠著背椅的剎那，我發現她的小腹微凸。
「我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羞赧的泛紅臉頰比酷夏的烈陽還炙熱。她說再過幾天便要飛抵美國待產，所以特地來診所複檢牙齒。
口鏡在齒間來回巡視，竟然牙面潔淨無絲毫染色附著。她得意的說，「為了胎兒的健康，我把煙給戒了，連咖啡等有刺激性飲料一概都不碰。」慈愛的滿足光輝閃亮在準媽媽自信的臉龐，雖怪常聽人說，懷孕的女人最美麗。
「那他呢?」我忍不住好奇的問。她無奈的攤軟看雙手，長嘆口氣說「他上個月調職到大陸，我們也理所當然結束了同居關係。」
其實乾涸的心靈早已在反覆生活折磨中枯萎，卻因意外發覺腹中的新生命，褪色的暗淡生命瞬間又燃起火花，散放著希望的光彩，令她興奮不已。
她怎願自己就像那寂寞的港灣，而生命中的男人不過是來去匆忙、暫時停泊的船隻，註定一生只能與白雲大海相鄰?!
這回，她深深地肯定，腹中正跳動的生命會與她相依為伴，不會無情地讓她孤獨到老!
她踏著時下標榜經濟獨立、情慾自主的”女強人”足跡離去，因為聲稱能夠身兼雙職賦予孩子完整的愛;所以成功地為顛覆傳統倫理作了完整辯解。她做了自已的主人，也為孩子決定了人生?!
若能認清生命的價值意義，認真扮演每一階段所賦予的神聖角色，生活自在充實且喜樂，就毋需汲汲尋個伴，只為排解寂寞; 而具獨立成熟人格的個體，人生道路縱或落單，亦能不為寂寞所苦;否則乍看的獨立自主，就無非成了掩飾內心自私與脆弱的華麗糖衣!
其實港灣並不寂寞，偶然抬頭仰望天上浮雲悠閒自如，而相鄰的浩瀚海水匯聚眾河任運而行。情愛若能衝破狹隘，人生不也能更寬廣且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