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風雨

作者:林芝蕙醫師

平日以濟世救人為職的醫師,卻無力醫治自己免於遭受被勒索搶劫的急症,只好讓悲憤撹混無奈的藥汁,痛苦地吞飲至胸中。

台灣的天空因華航空難而蒙上層層厚重烏雲,凝集了足量水氣後,下起滂沱大雨。花雨傘在寒風豪雨下飄搖挫折,即使裹著厚重的綿襖,全身依然不聽使喚地抖縮顫動;小心翼翼地走在陰滑潮濕的汐止街道,深怕不留意便跌落水泥坑洞中,於是戒慎恐懼的心情只好在痛苦與無奈兩端游離。

「如果每天都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那該有多好!」我總是這麼期盼。

新年的腳步雖才離去不遠,接連不斷的災難似乎完全沖釋了本該洋溢歡樂的新春氣息,彷彿宿命中冥冥註定著無法逃躲的劫數都該在這一年中頻繁上演。

陰濕的冷氣團中蘊藏著股難以分解的邪怨,蓄勢將一夕爆發。

同為汐止開業的劉醫師來電:「妳知道近來汐止發生多起診所搶案,其中還包括兩家牙醫診所嗎?」

「是嗎?愚人節還沒到喔?!」我直覺認定對方是開玩笑,就忍不住要噴笑。

但!那竟然是事實。

「是那二家牙科診所被搶?」我緊握著電話筒追問。

「一家是XX牙醫診所,另一家是….」劉醫師語氣頓挫,暫停了數秒後以微弱畏卻的音響回答,「我啦!」

手掌源源滲出冰冷的汗珠,溼潤方才溫熱的聽筒,電話的那一端正描述著當時的事件經過。「那時正值晚間六時用餐時刻,診所內尚有位患者就醫;一位頭戴安全帽的男士冒然闖入,手持開山刀要脅看診醫生將櫃檯內的金錢全數交出;得手後,便與門外另位接應歹徒迅速逃逸,前後作案時間不過五分鐘。」尾音是對方猶尚餘悸的喘息。

「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如何才能自保與防範!」反覆的連瑣問號在大腦裡紛飛流梭,急欲在刻板的牙醫生涯日記中找尋解答。

尚不及探求答案,診所搶劫卻猶似急性瘟疫感染,迅速蔓延擴散至內湖、東湖、松山等區。消息陸續經媒體披露,醫界一片譁然;但人人雖憂慮自危,卻苦無對策。平日以濟世救人為職的醫師,卻無力醫治自己免於遭受被勒索強劫的急症,只好讓悲憤攪混著無奈的藥汁,痛苦地吞飲至胸中。

畢竟診所屬於公眾場合,對於任何上門求診者,醫師都該一視同仁地醫治:「但如何篩檢可疑歹徒?」實已超過醫者該具備的專業知識;萬一不幸遇上歹徒,便只能自認倒楣?!

一如平日尋常的夜晚,卻因晚間七點一則新聞為震憾掀起了序幕。

台南某婦科名醫因醫療與人結怨,卻惹來遭槍殺毀屍的慘禍。是醫者早已習慣對死亡保持冷漠,抑或手邊的牙科醫療不容許我絲毫分神思量;方才昇湧起伏的悲慟情緒立即快速被繁忙的看診業務淹沒。

時針規律地行路至九點,約診簿上排著三位患者;父親已躺在我身旁的治療椅上接受牙科醫療,而二位小兄弟則坐在診療室依序等待;玻璃門伊呀的一聲開啟,正忙於清理器械的助理連忙趨前至櫃檯招呼:「林醫師!」她的一聲尖叫,急急攫取我正埋首治療患者齲齒的全數貫注力;猛然回頭一望,頭戴紅色布帽的男士已闖入治療區,在距離我五公尺處站立,而後亮出把銳利的水果刀。

「你要做什麼?」我憤怒地朝他嘶吼,對方卻閉著雙唇不語,緊蹙的眼眸定睛地瞪著我,兩腿還故作輕鬆微微向外晃動,那豈非擺明著回答「識相點!還不趕緊把錢出來。」

受驚嚇的目光想要脫逃對方的注視,卻又禁不住迷惑屢屢向他窺望;布帽遮掩著全數髮際,頭顱的正面容顏則呈現菜黃乾澀;厚重的灰外套緊壓著頹廢的軀體,將不及170公分的身長愈益扁縮;不過是拿把水果刀的混混,竟然敢在眾目睽睽下公然行搶。

「與他對抗?還是給錢屈服?」抖顫的左手緊按著身邊體形魁武的患者,右手則握持著手術刀片。高漲的情緒促湧澎湃熾熱的血液急切要衝破脈管;該不該與歹徒搏鬥只存於當時一念。

但顧忌卻令我猶豫徬徨,他身後上有二位還低頭看漫畫,渾然不知劫難已現身面前的稚齡孩童。「萬一爭鬥的過程波及無辜者受傷?那恐怕才是最無可彌補的傷痛!」終於,我告訴助理,「把抽屜內的錢全數給他。」

歹徒拿起鈔票後,瞬即轉身離去!

一齣十分鐘的鬧劇結束,劇終是幅醫師飽受驚嚇後茫然呆滯的特寫。

隔天,診所的玻璃門便安裝上遙控電瑣,門旁寫著「入內請先脫帽,應診請按電鈴」;而屋頂角落也分別架設攝影機24小時監控;為了能在最短時效內方便報案,警民連線系統也一併設立;捍衛治安的人民保姆-警察先生更是放棄休假,接連數天在診所周圍埋伏。平日任由隨意進出的醫療診所,轉眼卻成了戒備森嚴的城堡。

只是表面的安全寧靜,卻仍無法徹底抹除一朝被蛇咬的恐懼。

偶爾打開深瑣的玻璃門稍稍透氣,卻飛快間闖入為頭戴安全帽的中年男子,我與助理皆驚慌地倒退一大步。

但見他神態自若地從口袋掏出張名片後恭敬地遞上。原來是位推銷錄音帶的業務員。

既然整日焦慮猜忌,「何妨暫時休假旅遊,讓自己紓解目前的緊張壓力。」有人好心勸說,但我總是搖搖頭;因為休息過後並不同時意謂著問題平息;似乎連要求能擁有安心執醫的工作環境也算是種貪慾,因為誰也無法拍胸脯擔保類似的搶劫劇本絕不重演。

生活於風雨飄搖的台灣,價值道德觀亟需釐清重整的現今社會,醫師絕非是唯一災難受害者,自怨自艾的哀憐實難以博取共鳴,而憤怒與抱怨恐也無濟於事;但如果當政者每每在風雨過後也只能以無奈、痛心表示哀悼,儘管心靈改革口號響亮,「快樂、希望」之歌聲動聽,卻仍不見社會治安環境的實質改善;身為尋常百姓的我們也只好自求多福,宿命地將人生託付給運氣;虔誠地祈禱風雨能早日停歇,當惡夢醒來,明天會是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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