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朱顏改-阿公的假牙

作者:林芝蕙醫師

似乎仍有許多老人家,身心囚禁於黑壓壓、陰暗的角落。看不見外頭湛麗的陽光,生活早已失去彩色,在寂寞的白色世界反覆掙扎。失去希望,只能等待 – 死亡。

前幾天,行經汐止山區,遇上一群正在涼亭內集會的老人家,大夥正興致勃勃地討論著退休後的生活。

一名看來神采奕奕,體格強健的歐巴桑首先發表意見,「前陣子,我剛結束敦煌絲路之旅,一圓年輕時要遠征西域的美夢。後天,我便要飛往加州探望兒子。」說時雙眉向外飛揚,連魚尾紋也沾著笑意,喜悅滋潤滿佈皺紋乾澀的臉龐,她以手半掩著口鼻,夾帶著羞澀,傾低著頭繼續接口:「說看兒子是藉口啦!其實我打算到拉斯維加斯試試手氣,也想目睹大峽谷國家公園的雄偉壯觀呢!年紀大了,再不盡情享受人生,難道要等進棺材不成。」大家的臉上不時流露出欣羨的表情,她的一番言論顯然獲得在場者的認同與肯定。

接著是位戴著黑色鏡框,滿頭白髮的老翁發言,「其實我目前的生活型態,早在退休前便有所規劃。黎明即起床,登山或打太極拳健身;還固定到寺廟誦經唸佛,擔任環保義工。偶爾出國遊山玩水,花用則來自平日積蓄與退休金,另外我也準備了一筆經費以供急症不時之需。」他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說:「生活要靠自己掌握安排,尤其是老人,不要任由別人或子女擺佈,甚而成為他們的包袱,落得晚景淒涼」。

語畢,一陣掌聲雷動。爾後,大家相互交談,你一句我一往。言語笑談在涼亭周邊此起彼落,快樂正熱烈地向他們擁抱。

誰說老人家就無法展現活力,享受生命!?

但似乎仍有許多老人家,身心囚禁於黑壓壓、陰暗的角落。看不見外頭湛麗的陽光,生活早已失去彩色,在寂寞的白色世界裡反覆掙扎。失去希望,只能等待——死亡。

他第一次進入我的診所,是由孫子攙扶著,佝僂著脊背,緩緩地躺向治療椅。

面色菜黃無絲毫紅潤色澤,顴骨外突,兩頰凹陷,一身瘦骨嶙峋,似無多餘的脂肪組織充填。

病歷上填寫著:出生:民國前二年 身體狀況:腎衰竭,每星期平均洗腎一次。

「阿公想請醫師幫他做假牙」,孫子一旁說明來由。

患者張開嘴巴,發現除了上顎僅存三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殘根外,下顎是光滑平整的牙崤。

可以想像,在口中無任何牙齒作為咀嚼食物的利器下,阿公的民生問題都必須吞嚥湯汁解決。

「最好是先將搖晃嚴重的牙齒拔掉,等傷口癒合後再裝假牙較妥當」,我向他們解釋著。

當然,不待他們回覆,我可以直接推測,他們會希望能就近在診所拔牙,順便一併做好假牙。只是我心中卻有所顧忌。

拔除殘根或許不困難,只是阿公身患嚴重腎臟疾病,高齡88歲,體力極度衰微的狀況下;拔牙,對他與我而言,都是種冒險。

於是我委婉地向他們表示,應先至醫院詢問腎臟科主治醫師,若醫師認為手術可行,可再同時掛號牙科門診,拔除門牙。

他們似若有所失地步出診所。

一星期後,阿公又來診所,一位年約三十左右的小姐正幫他掛號。

「阿公說,他的齒肉會痛」,小姐顯然正在向我說話,兩眼卻目不轉睛地瞧著手上的指甲,塗滿了鮮紅的蔻丹。

「他的牙齦紅腫化膿」,因阿公幾無了解表達能力,於是我向他孫女解釋。

她卻頭也不回地繼續搓弄指甲,口中喃喃不停地唸著「哎呀!活夠了,我們老太爺能活到這把年紀,可以滿足了啦!」

「這是在咀咒他的爺爺早些歸西嗎?」我心中暗暗吃驚著。

「家中有位生病的老人,親屬必需費心力照顧,這對本已忙碌的現代人而言,的確辛苦。」我順應她的心態回答。

她陰暗的臉頰瞬即泛著幸災樂禍的笑意,「還好啦!幸好都沒連累到我。」

三個月後,日正當中的午後,年輕人先推開門,老人扶靠著牆角,步履蹣跚地隨後跟進。

是阿公!手臂、手掌上貼著一塊塊大小不一的3M膠帶。

「剛打完點滴,我們便向醫院請假外出。」,不等我詢問,他的孫子便脫口解釋,以消除我心中的疑惑。

原來這幾天阿公又因腎臟惡化住院。

「我們已請教過腎臟科主治醫師,他說,可以拔牙」,年輕人語帶興奮地說。

「那就直接在醫院掛牙科,何必請假到我診所來回往返奔波,不是太折騰病人了嗎!」我既愛憐又不解。

「是阿公的堅持啦!」年輕人望了望躺在治療椅上,仍面無表情的祖父。

承蒙阿公的捧場與賞識,看來我只好奮力承擔他賦予的責任。

為了確保安全,拔除門牙殘根後,我執意留下阿公躺在治療椅上休息靜待觀察。

診所門外是一片白花花的陽光,正朝向北半球散放它高度的能量,大地成了滾燙的熱床,街道一掃平日熱絡的景象。屋內是冷氣颼颼的呼聲,年輕人正坐立候診室埋首閱讀書報。

他;壯碩的體格,正值青春活躍的年紀,令人納悶怎會安份甘心地照顧一位需長期臥床的老人。

「沒辦法,誰叫我賺錢最少!」他笑著聳聳肩膀,有點無奈卻挺認命地回答。

他是阿公的么孫,照顧的工作已維持近二年的時間。由他們彼此的互動,似乎祖孫間並無深厚情感;但年輕人的細心、體貼卻像極了負責盡職的看護。

「自我有記憶以來,阿嬤很早便過世了。 阿公自公務員退休後,就在家附近種田,打發時間。他身體向來硬朗,不過這幾年來腎臟卻嚴重惡化。我家三個小孩,小時候都被阿公帶過;不過長大後由於忙碌,且各有自己的社交活動;雖然住在同屋簷下,祖孫關係卻愈益疏遠,連我父親也難見與他交談。」年輕人開懷地暢談。

我回頭看著阿公,他閉著雙眼,面容詳和地躺向治療椅上,彷彿已入夢鄉。那是他目前所能享受的最大快樂吧!

「其實我蠻同情阿公,他每次到醫院洗腎後都痛苦地昏倒。」悲傷爬上年輕人的臉龐。

我憶起上回陪著阿公看診,那位心中充滿怨懟的小姐。

「那是我姐姐,她覺得阿公年紀大了,既無法工作賺錢,對家庭經濟有貢獻;現在又生病了,不但要花醫藥錢、還得耗費人力照顧。姐姐的看法是,如果阿公的生命能早點了結,對於他而言是早日脫離苦海,而我們一家也同時卸負重擔。」年輕人思想反覆不定,憐憫不過是方才的表情,現在對於姐姐的看法又頗認同。

我不便再表達意見,只有搖頭嘆息。

原來,老人的生存意義高低,若以後代子孫眼光看來,不過是經由現實利益天平稱量後,呈現的剩餘價值而定,再一點一滴助其利用竭盡。

每當夕陽西下黃昏時分,常見有老人家牽著稚齡的孫子,在鄰近的社區公園內漫步閒逛。祖孫同堂,畫面看似溫馨感人。

「讓老人在家帶孩子,一來打發無聊空閒時光,再者含飴弄孫有益身心健康,真是一舉數得」,這是許多子女“體貼”父母的表現 ; 但恐怕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別人家的孩子,多由阿公、阿嬤帶大;但我婆婆卻說,自己為了撫育子女辛苦了半輩子,剩下的生命要過自己的生活。至於孫子,她要我們夫妻自己想辦法。」曾聽見婦女如此抱怨。由於公婆的“貪圖享樂”不願照顧孫子,於是家庭必須額外支出一筆開銷,將孩子送往安親班、幼稚園托人照顧。

帶孩子已成退休老人的最佳娛樂,生活事業及無可卸托的天職。忙碌的現代夫妻於是順理成章地將孩子寄送給年邁的阿公、阿媽,讓他們得以重溫多年前初為人父、母的喜悅滋味。

而老人家是否個個心甘情願以當年燃燒自己,點燃子女前程的奉獻犧牲精神,繼續照亮孫子呢?

似乎很少老人樂當“回鍋老保姆”; 但是兒子、媳婦口口聲聲說必須趁年輕在事業上衝刺,無暇照顧孩子也是事實。反正他們生活清閒,豈能袖手旁觀!

不過他們心中卻有更大的隱憂,萬一那天久病糾纏,無法動彈,誰來服侍照料他們呢?

若終日只能在病床上苟延殘喘,還得看盡子女嫌棄憎惡的嘴臉,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久病無孝子”這是千古流傳難有特例的法則,除了認命怨天,又能責怪誰呢?

阿公不過是個實例。

自從上回拔牙順利後,待傷口癒合,阿公便回到診所製作全口假牙。

「阿公,您以後就可以盡情享用海陸大餐了。」我以生澀的台語向他恭禧至此脫離“無牙族”行列。不過裝戴新的假牙開始總有適應困難的問題,我一再叮嚀囑咐他必須回診檢查。

「再見!」他輕聲低語,露出剛出爐的全口假牙。滿佈皺紋的老臉,輕抹上一層笑容,彷彿在他身上又燃起對生命的新希望。

複診的時候已到,阿公卻失約了,似乎至此消失蹤跡。半年後,年輕人到診所預約掛號,原因是自己的牙齒疼痛。

「阿公呢?」我正想詢問,他戴假牙後的適應狀況。

「他在三個月前過世了!」年輕人的語氣平緩,好似正敘述一個不相甘的故事。

「裝好假牙後,他向腎臟科醫師表明,不願再接受定期洗腎治療。他早覺得生不如死了。」我終於恍然曉悟,原來當初他積極要求裝假牙的真實動機。他希望能帶著完整的身體,走完人生旅程。

「不過,他並未戴著原來的假牙入殮,因為那副牙齒被我母親清理房間時掃丟了。」

阿公終究無法實現他圓滿的夢想,只因子女的“不小心”!

假牙恐怕早已淪落垃圾掩理場,而阿公也已赴黃泉道路,一切終歸塵土。這世間曾發生的歡喜憂傷不過是轉眼雲煙,瞬即幻滅。

但人性的自私與現實卻是一直存在,綿延不斷根深蒂固在人類的心中,即使血緣親如父母、子女關係,仍得遭受無情的價值審判。

「養兒防老」已成式微的現代,何苦將後半人生希望全數寄託於子女。

尾近黃昏的人生,仍可以是光彩絢麗;只不過該及早規劃,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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