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下的慈悲

作者:林芝蕙醫師

禍福相倚,誰說災難過後必定是黑暗,扭脫混沌迷濛後,終會綻發明亮,閃耀燦爛。

昏黃燈泡相互閃耀爭輝的喧鬧夜市。我瑟縮在攤販一角選購布鞋,深恐在相互推擠的人潮中被踩傷。錄音帶式的喇叭音響聲驅使我湧向路中一探究竟;「好心的叔叔、嬸嬸,我是個歹命人……從小……」密麻的行人堆裡,勉強湊出條狹小通道,迎面是一隻爬行動物蠕著驅體;哦!是人哪!失去雙足,正扭彎手臂輪番交替在泥濘污穢的地上匍匐前行。

中年婦人一旁指指點點,「夭壽喲,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會落到今日這種下場。」而後悻悻然地離去。

「好可憐哪!我們丟給他一百元算是做善事,好嗎?」回頭一望,是位年紀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正與身旁的男友低聲商量。「別笨了,你們全被騙了!表面上這些可憐蟲,在眾人面前演苦肉計,博取同情後,可藉此獲取可觀金錢,改善生活;實質上,他們生活早受操控,三餐僅足裏腹。反正惡霸也早看準了他們無力抵抗。」幾波聲浪衝擊耳際;忽倏,我覺眼前黑壓壓一片,混濁的大氣令我地息地想立即逃離現場,嘴裡呢喃,反覆地思索著何謂「眾生平等」!?

難道殘障者就註定得遵循達爾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定律下,自動放逐到地球的陰暗面,在長期無法享受陽光的照拂後退化、消失?

有回與某師姐相約至埔里參訪鄰近佛寺。因車子臨時故障,改搭台汽客運。她是位企業家夫人;據聞相當發心,出手慷慨,樂捐了數百萬給佛寺,作為擴建禪堂基金。正當我們魚貫排隊,等候上車,一位推著輪椅的青年向我們挨近販售口香糖,當我正準備掏出錢包,師姐作勢攔阻;揚起頭,橫豎起眉梢,以輕蔑的口吻說:「那是他前世的業障,自已的因果得自已了斷。」

如果靠著乞討或販賣口香糖的殘障者,只能夾雜在同情與不屑的眼光中覓得一寸生存空間;度生活成了人生最大憂慮,在飢餓與溫飽間徘徊游離,苟延殘喘是求性命能延續,那生命有何尊嚴?

佛學之所以殊勝,在於表現「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的慈悲上。把「業」當作不幫助別人的藉口,只是種逃避和違背人性。無論是上帝創造世人,或認為生命因「輪迴因緣而生」的理論,都強調生命自有意義與使命,無比神聖,值得珍愛。

第一次見到劉大哥是在伊甸園殘障基金會的錄音室,我才驚覺在清澈爽朗的嗓音下,警廣電台主持人的光環背後竟是重度殘障的軀體。「他沒有腳」,好奇的目光斜落在輪椅後慌忙快速抽回;是我不忍再看,也怕對方猜疑。

他的文筆流暢,作品散見各大報;歌聲幽揚,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組成廣青合唱團,有多次出國宣慰僑胞等記錄。

以世俗的眼光評論,若非他身體「有形缺陷」,「青年才俊」等榮術便無所爭議地高掛在頭頂。

當時他家住板橋,白天工作地點卻位於士林,晚上又得趕赴警廣錄音室,這樣繁忙緊湊的工作行程,常人恐難消受,何況肢體殘障的他?最令我感到疑問的是,他如何克服行動、交通上的不便?

二個星期前,接到他的電話;因牙齒偶發疼痛,到鄰近牙醫診所就醫。或許是初診,牙醫師並未針對治療多加解釋,這令他擔憂難安,希望我能為他做進一步檢查。

當天下午,正準備下樓應診時,李小姐已推著輪椅,柱著拐杖緩步走進診所;她亦是電台主持人,白天則在殘障福利聯盟任職,下午是專程請假開車載劉大哥前來。

輪椅推靠在治療椅旁,這身隔咫尺的距離,對他而言卻恍隔重重星宇;常人只需轉挪身體便可到達,他卻永遠無法觸及。我正煩惱著如何將劉大哥「送」上治療椅;倒不是顧慮男女授受不親,而是懷疑自已看來細瘦軟弱的手臂能否撐托住卅八公斤的體重?萬一失手掉落地上……;助理懿君察覺我遲疑的眼神,毫不猶豫地用雙手抱起,往椅子上一擺。

在他正往治療椅背貼靠的剎那,佝僂脊背明顯的凸隆清楚地呈現。「你可以藉由鏡子看到目前的口腔狀態。」就醫時,我習慣性對患者發出的口號。他抖顫的手臂困難地伸直後,再緩緩挪靠向著嘴角;漱口時,右手用力地扶按椅墊,將水平睡姿調整為九十度垂直,再吃力地舉起水杯;我們理所當然的反射舉止,他卻猶似慢動作重播。連我也為他責怪蒼天的作弄與不公。不過令人慶幸的是,由他自信的神情與開懷的笑容,可以肯定的是,他早已度過嚴酷的寒冬。

當天為他診察結束,我因仍有患者應診,懿君便幫忙推送輪椅,抱上座車。她察覺每回劉大歌上、下車時都需拜託司機或央求路人幫忙; 「萬一遭人拒絕,那豈非尷尬極了!」她似乎有所體悟殘障人士生活上的苦楚與不便。

「常人總以為幫助別人就是施捨、給予,行善的動機常是因一時動了憐憫心,或基於積陰德、求回報心理;其實這是自利利人的行為,正好去除自已胸中的慳貪與不捨。在助人的過程中,達到成就自已的圓滿表現。而殘障者期望別人協助時,對於外來支援該心存感激,即使結果是換來張冷漠不屑的嘴臉,也莫受挫喪氣,更不應心存瞋恨,這正考驗著忍辱的智慧。許多人都認為身體上的殘疾是種缺陷,而心靈上的不健全卻往往被人忽略。」我有感而發地說。

曾在報上讀過劉大哥的一篇文章,名為「背上」;內文敘述他母親自住家三樓揹他下樓的情景。二歲時不慎感染小兒麻痺病毒,卻因母親的疏忽與無知而延諤就醫時機,造成他終生無法站起的命運。家人的怪罪與子女的怨懟,他的母親卻默默承受這一切的煎熬與壓力。最令我感動的是文中的一段「我在母親的背上,彷彿感覺到階梯上所踏過的每個戰戰兢兢的腳印,都凝結成一個個愛;我的胸口緊緊貼住母親的背上,一股暖流在全身擴張開來。」

他的母親曾於七五年度獲選為炬光模範母親。若以樂觀的角度考量,一位平凡的家庭主婦卻有著非凡的人生,其主因係源自孩子殘疾後的改變。

他尤其感同身受殘障者在生活、求學,尤其是謀職上的不易;目前幾手全數心力與時間奉獻於,以殘障人士藝術教育並結合職業訓綀為宗旨的「廣青文教基金會」。不但讓殘友們有研習藝術技能,開敞人生另扇大門的機會外,並將他們迎向陽光歷程與才藝表演,介紹至各個校園 藉此教育青少年,學會珍愛生命,尊重他人。民國八十三年,他的努力與成就受到肯定,獲選為十大傑出青年。
可見禍福相倚,誰說災難過後必定是黑暗,扭脫混沌迷濛後,終會綻發明亮,閃耀燦爛。

劉大哥的幼年遭遇令人惋惜,但因他的難勉奮發,總引來尊尊觀音菩薩,屢屢伸出友善慈悲的雙手,溫暖那本已冰冷的輪椅,以熱情與關懷驅動它邁向光明。

目前「背上 的職責多落於他的妻子淑華身上。有回因拆除口中補綴物需拍攝x光片,由於診所x光片室設於地下室,於是他的妻子便陪他一起應診。

看她嬌小的身材,恐怕只有四十多公斤;「可以嗎?」我顯露出懷疑與不安的眼光,她卻自信地點頭。見她身手輕盈地將劉大哥扛在背上,兩手往後托住身體,氣定自若地步下階梯,走進x光室內。據說,他倆是高職同學,這項任務已有十多年「經驗」。「原來賢伉儷每天都勤做貼身親蜜運動,難怪感情如膠似漆,濃得化不開。」我打趣地嘲弄著他們。

母親第一眼看過劉大哥的長相後,便好奇地問我:「他果真有妻子嗎?那對方應該也是缺手斷腳,或耳聾眼瞎的殘障人士吧!」當她看到淑華正神情愉稅地推著輪椅時,想必心中十分震驚。

那天傍晚,為劉大哥診療結束後,因淑華正神情愉悅地推著輪椅時,想必心中十分震驚。

那天傍晚,為劉大哥診療結束後,因淑華未能同行,而助理懿君又提早請假外出;於是想到士木建築科系畢業,曾有大地監工經歷,看來體格健壯的妹妹阿珠幫忙。本來擔心她會找理由拒絕,如「怕先生知道了會吃醋」等藉口搪塞,沒想到她竟爽快答應;果然是大力士,抱起來似手不費氣力。事後她以驕傲的口吻對我說:「劉大哥覺得我抱得比懿君好。」正當她推起輪椅朝向門外階梯前進,母親連忙走來指正,並上前示範說:「這輪椅應該先反方向後退」;接著她熟綀地推起輪椅,一如她照顧已有輕微中風且患老年痴呆症多年的外祖母般殷勤,只是眼前對象轉換為陌生客。

輪椅駛遛大街小巷,推車人雖輪流替換,但足跡卻綿延不絕地刻絡在踩過的柏油面上;一圈圈雖有殘缺卻不失圓滿的車痕中,都蘊含著顆顆晶瑩明亮的慈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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