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的春天

作者:林芝蕙醫師

是因為她是個啞巴!缺乏與人咄咄相逼、爭鋒相對的先天利器;在言語激辯較量的競技場中,她已是註定的輸家?!只能忍氣吞聲,任人宰割?!

她不是無語,只是呢喃。

「我媽媽昨晚叫牙齒痛,請醫師幫她徹底檢查治療;哦!她不會講話,但是識字」。陳小姐將勞保單及掛號證件擱在櫃檯上。話語猶在空氣中漂浮迴盪,人卻一溜煙轉身便消失在診所門口;留下她的母親,還有三位正一旁嬉戲的孩童。

細瘦的軀體輕盈地挪動著腳步,尾隨著助理身後,尋著診療椅的路徑走來。好奇的雙眼向著陌生的周遭迅速掃描,接著目光焦距定落在我身上;是一雙含笑深邃的眼眸,無聲無息地投射著輕柔幽淡的光亮。

我僵硬的臉龐暫緩了戒備,肌肉也隨之鬆懈,於是微笑趁機浮現。

躺穩了治療椅,毋需吩咐,她便自動將嘴張開,讓我的視線能從容地在她的口中來回巡視端詳。經過幾回的X光攝影及輔助器械的資料綜合,該是向她陳述判讀口腔狀況及治療程序計畫的時刻。

於是問題正式浮出檯面。因為…….我既不熟手語,臉部表情恐又難以詳盡表達;陷於幾分鐘思考後,我想起她會識字。於是隨手拿起紙筆,嘗試將口頭語言化為簡易的文字符號,配合著X光片黑白圖案,以鏡子反射她目前口中牙齒分佈狀態;企圖將腦海裏欲表達的意念,深植在她的記憶體中。

半小時振筆疾書後的結果,A4的紙張上佈滿著密麻的國字,我緊握原子筆的右手指筋已顯酸麻腫痛,難以使力抬舉;當我偶爾視線上揚,察看她的反應,市一幅宛若如蒙娜麗莎微帶笑意的神秘面孔。我猜不透其間的涵義,卻不由自主地心急起來,「她到底是真懂,還是一無所知?」

隨著行醫的時日久遠,我也逐漸染患職業疲憊症;機械刻板的牙醫生涯固然使人生膩,但最令人感到困擾與無奈的是;每每我費盡唇舌向患者解釋病症原因後,卻發現對方幾乎充耳未聞,擺示一副漠出關心的表情,但接著又提出多項與當日治療無關的問題。這令我深切感受,人與人間若無法以誠心相待,冗長的言語,不過是徒勞無功的解釋。

現在,我的眼前是位年過六十的毆巴桑,雙耳失聰,無法以口語溝通,我又怎能奢望她對我的治療計畫有絲毫的了解?!

「算了」,或許實際治療會比講解更清楚明白吧!

於是舉起機頭向著蛀牙進擊,她身體本能地起反射性顫抖,微瞇的上下眼臉牽引肌肉向正中瞳孔處緊閉,雙手使力按著治療扶把,藉此平穩抽蓄抖動的身軀。

五分鐘過後,當鑽針停止了轉動,她的面部肌肉也跟隨舒緩了張力,視野逐漸朝外開展,露出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眸。

我在紙上寫著「很不舒服嗎?」她緊握著拳頭貼近胸膛做出驚嚇狀,雙唇些微開啟,發出伊呀伊呀的呢喃。

當時她立即察覺,我的臉上顯露出不安抱歉的表情;快速地伸出了舌頭,淘氣地向我扮鬼臉,那似乎是調侃我的過度緊張,又連忙輕拍我的肩膀,表示自己其實沒事。

首次治療結束後,助理為她續約下回就診日期,她點頭示意明白,但我心中仍舊存疑,認為方才她的肢體動作並不全然意謂著了解;那或許只是種隨意行為反射!

事實當然驗證我的判斷過於主觀。

當約診的時間一到,朝窗外望去,聽見二名女孩正快步加速朝診所方向跑來〝砰〞,四隻伸張的小手奮力推開玻璃門,而後氣喘如牛地向我報告,「我阿嬤來了!」

半分鐘過後,她出現了,身邊還拉著位小男孩。二位女孩目前分別就讀小學一、二年級,還算乖巧懂事;而那男孩,據他的母親,陳小姐描述,沒有一家幼稚園敢收容他,別看他小小年紀才五歲,就具有打架滋事的本事了。

每回我正忙於幫她治療齲齒,助理則得專心注視著男孩,防範他出其不意的驚人舉動;他曾將診療椅上的雙氧水瓶罐打開加水,還創下一小時內連摔三個瓷器擺飾的紀錄。難怪陳小姐常提起她家的電視機、音響經常處於故障狀態。

照顧三位外孫是她生活中的一部份工作。我偶爾見她提著菜籃自診所門前走過,想必三餐伙食及瑣碎家務多由她執行;難怪她沒有一般老婦人的臃腫福態。

「因為太操勞了!」診所助理常打趣地說。

「但我相信,她真心喜歡目前的生活。」我堅定認真地回應。

隨著口內的治療告一段落,我開始為她取模做牙套;付費的方式由勞保單給付轉為現金交易。就我服務的社區常察覺有種趨勢;其實多數患者明知自己牙齒損壞程度嚴重,但除非疼痛劇烈,否則絕不輕易就醫;勉強看牙,若有勞保單或健保卡可支付醫療費用,毋需另掏腰包的條件下,或許願意與牙醫多預約幾回診療;但若提及需自費做假牙,患者的反應一般是〝有經濟壓力〞,抑或〝等牙齒全數損壞再做較省。〞即使願意接受假牙修復,卻往往要求醫師給予折價優惠,對象以〝無經濟生產力〞的家庭主婦或賦閒在家的老人們比例居高。

令我訝異的是,她並未主動向我〝喊價〞,總配合著診所的繳費方式付錢,像個循規蹈矩的乖學生般按步就班。

平日菜市場中家庭主婦與攤販間出現〝要一元,出價五角〞,〝買白菜,再要跟蔥〞,錙銖必較,討價還價等鏡頭,恐怕很難在她身上上演。

是因為她是個啞巴!缺乏與人咄咄相逼,爭鋒相對的先天利器;在言語激辨較量的競技場中,她已是註定的輸家?只能忍氣吞聲,任人宰割?!

而言語的勝負,是否又真能代表決定人聲的成敗與否?!為佔得一時金錢、利益上的便宜而自認聰明、沾沾自喜者,其實已模糊對事物本質的真實判斷,其結果可能蒙受更大的損失卻不自知!

一個月後,口內的修復體終於大告完成。我在紙上寫著「記得回診所定期檢查」,她向我燦然一笑,才剛安裝的牙套,閃露著明亮的瓷光。在那歷盡風霜歲月已顯斑駁老化的臉龐,依然滿佈純真童稚的甜美。

我們始終沒有言語,至多她只是伊呀伊呀的呢喃。但真誠的相互信賴,卻搭起我們溝通的橋樑。

五年來,她總是按時檢查,寶貝她的牙齒,就如同她珍愛別人看似殘缺的生命。

前幾天,有位王太太全家自松山開車到我診所掛號,在資料欄上填寫著介紹人陳林xx,「就是那位既聾又啞的老婦人,」王太太扯開嗓門地解釋。

看完門診過後,她告訴我們一則平凡卻偉大的故事。

「她真是個苦命的女人。年輕時,她先生以嫌棄她的殘障為由,公然在外養女人,另築家室,不顧她與三名子女的生活。」王太太說話的聲音分貝愈漸高昂、激動。

「全靠她幫傭做零工,勉強維持一家的生活。」接著她連連嘆氣地繼續說:「她真沒享福的命!孩子是一個個拉拔長大,卻各自忙於成家立業,好似無暇顧及辛勞的母親。她目前與女兒同住,每天帶孫子、洗衣、煮飯,雖然女兒也給些零用錢,但說穿了,其實與菲傭有何兩樣!」

先天的不幸,總暝暝注定著與後天悲慘命運緊緊相扣;這是因果輪迴的報應?!還是造物者賜予人生命,卻疏忽兼顧讓每一個體享有齊頭式的生存空間與權力平等。

她終生勞碌坎坷,不過是依循前例,但絕非意謂她必須在自怨自艾下度過一世悲情人生。

她的臉頰總是沾滿著笑蜜,快樂的泉源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寧靜海;即使遭逢不順與逆境,卻不見波濤洶湧般的情緒怨潮,至多海面偶爾會吹起一陣涼風應對罷了!那並非單純的〝認命〞使然,而是對生命本體的了解與接受,對現況的擁有懂得珍惜且滿足。

我依然經常在診所的門前望見她。在一個寒冬蕭瑟的早晨,她左手提著菜籃,右手牽著小男孩,臉上不時漾著愉悅的天真笑靨;像初春的陽光,暖暖地射進人們冷凍緊繃的心窩。

低氣壓的寒流早已離她遙遠,她的現實生活中沒有四季陰晴轉換,總是沐浴在春天的和風裡,輕輕柔柔如同她呢喃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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