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裏的金針

作者:林芝蕙醫師

「金針:對環境適應性甚強,喜溫暖,卻耐乾旱;冬季霜雪的氣候,葉雖枯萎,根株仍能越冬。萱草即為其品種之一。」

兩眼看著書上對於金針的簡介,腦海卻浮現個大問號?看來粗俗平庸的金針,如何象徵中國傳統婦女溫婉賢淑的母親形象?孩提時的記憶,女人便與命苦劃上等號;不是嗎?否則當時的紅牌歌星劉福助先生怎老愛邊唸邊唱著詞,「做人的媳婦著知道理,晏晏去睏著早早起,又擱煩惱天未光,又擱煩惱鴨無卵;煩惱小姑要嫁無嫁妝,煩惱小叔要娶無眠床…..早起梳頭抹粉點胭脂,入大廳拭桌椅,踏入灶間洗碗箸,踏入繡房繡針子…..」等多年前的老調了,但當時年僅八歲的我,猶未能理解中國女性持家勤奮忍讓,處事逆來順受的生活哲理;就任由嬌縱性格即興發作,於是鼻子低哼一聲,語帶輕蔑;「可憐一群甘做牛馬的女人!」也算聊為表達心中的不滿。

個位數的年紀似在彈指間添增新歲,當我早已步入而立之年後,才恍然發覺時代變遷飛速,昔日甘為牛馬的女人而今竟瀕臨絕種,原因當然並非體恤女性辛勞,所謂新好男人急遽增多,而是標榜經濟獨立的現代女性再也不甘扮演夫妻失和劇中的弱勢角色;揚棄瑟縮角落,獨自飲泣的古早作法,女人得天獨具的淚水該是昭告親朋好友,藉以控訴對方罪行,達到發洩受創身心的反擊武器;再不然就勇敢地擦乾眼淚,乾脆以離婚了斷索然無味的婚姻。終結油麻菜籽悲情,女人終於揚眉吐氣了!我以為自己將為此而興奮不已。

的確得意曾擠塞著滿腦;但短暫歡愉後,神識便逐漸甦醒,痛卻開始隱隱抽蓄…..。 是種奇妙的思維轉折;再見油麻菜籽心情,輕蔑竟能此沉澱,至深的感觸與悸動卻幽然昇起。 她初次走進診所時,我心裡便直覺猜想她該是位佛教徒。一頭銀白髮絲,訴說著年少時便歷盡滄桑,尤其她不過才45歲,卻大方地展露原貌,連歲月重重劃過的刻痕,都不捨以化妝品稍作遮掩;女人最錙銖較量的胖瘦美醜,她看來卻絲毫不介意。 而直接肯定她學佛的依據來自異於常人的舉止。每回她坐上候診室等待時,總會請求助理幫她轉開佛光衛視台,專心傾聽法師開示;而輪到她就診時,診所助理會自動將拋棄式漱口杯更換為她自行攜帶的茶具。理由是避免浪費,合乎環保。

有回為她洗牙,操作器械時水滴不慎噴濺臉上,連忙便朝她遞了張紙巾;而後見她將紙巾細分為二;態度從容地抽取其中一張擦拭,還邊說:「一張可以再留著用。」乍見下的勤儉,恐怕會遭人誤解為吝嗇,其實她不過將深奧的佛學教義,於實際生活貫徹執行。

我本以為是她早已習慣讓繁忙將自己綑綁;否則連最年幼的么女將以高商畢業,怎可能每天料理繁忙家務外,還需要白天幫人帶小孩消磨時光。像極了甩開繩索後的陀螺,碰觸地面便旋轉個沒完沒了,註定宿命得勞碌一生!

好似工作永遠做不完,她每天唯一能挪出的看牙空檔是晚間七點,那正是先生吃過晚餐後,準備外出學跳交際舞的時間。

「為什麼不跟他一塊去呢?」我理所當然認為夫妻結伴學舞應該更能增進感情。

她溫婉地笑了笑,「我曾向他提起,不過他說,夫妻已經天天見面了,若是連跳舞都還硬湊對,那豈非太沒趣了。」

唉!荒繆的理由,於是我自以為聰明地教她回應的方法。「不如各自找伴!」

依舊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她彷彿正敘述著件毫不相干的事實,「先生說;如果我讓別的男人摟來抱去,他看了心理鐵定會不舒服」。

「豈有此理!」我這位局外人顯然生氣了;不過長期不合理的對待她早已甘之如飴,如今這樁微薄小事又豈能就惹她瞋怒!

自結婚以來,頗具大男人架勢的丈夫,卻無力承擔全數家庭經濟重擔,總得仰賴他四處兼差貼補家用。有回她病臥在床,無法動彈,經醫師診斷為卵巢癌,必需立即開刀住院;但丈夫卻以無力籌措醫療費用為由而拒捲讓她繼續接受治療。拖延數天後,還是好心的鄰居伸出援手,將她緊急送醫才脫離險境。

難道二十多年來面對丈夫的薄情對待,她心中果真毫無保留一絲恨意?「夫妻本來就是相欠債,更何況我們是因媒妁之言而成親,並無選擇權利。這都是命哪!」一氣呵成的輕緩聲調,連嘆息也不過是短暫停留,莫非宿命早成了她治癒痛苦的最佳成藥?

相信她經歷的艱辛,絕非是背負前世因果後的懲罰,而是造就今日處事達觀的主要因素。曾經長達五年的歲月中,她幾乎以婆婆床下的塌塌米為床,就為了全天候照顧中風癱瘓的婆婆。

她說:「婆婆平時跟著我吃素唸佛,後來還竟能克服肢體上的殘障,強忍身體上的不適,完成到佛寺皈依的心願。」

問她會不會覺得累?她用力地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說:「不會」,看來能夠照顧婆婆還算是上蒼對她的福報呢!連臉上都浮露出笑意,卻把嘴角延伸至眼尾的歲月紋路相互拉扯得更深!這明明不過是幅平凡的婦人寫真畫像,卻因內在源源散放的慈悲光彩,將看似黯淡的枯皜容顏,烘襯得格外高貴亮麗。

或許標榜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會看不慣凡事委屈求全,逆來順受的柔弱臉譜,因為將自我主張壓抑至極限豈非懦弱表現?

牙科治療了數個月,卻因經濟的因素而必需暫緩延後。她語帶抱歉的說:「假牙的費用五萬元,其實早已準備好;但前幾天老大卻開口向我借十萬元…..」原來她的大兒子雖專科畢業多年,卻一直有繼續升學的打算,今年總算如意考上插大;由於工作地點位居桃園,往返台北上課希望能以汽車代步;不過工作數年,雖存摺略有積蓄;卻離車款仍有差距,於是便向好商量的媽媽借貸。

善良的母親總以家人考量為最優先。以她目前幫人照顧小孩月薪一萬五千元計算,十萬元恐怕又得耗盡她大半年時光,但奉獻犧牲對她而言,似乎老早是理所當然,否則怎麼連些許不滿言辭都不肯鬆口;難道無怨無悔、心甘情願是她此生的全部寫照?

心中雖為她感到委屈,卻也難以想像,如果當初她斷然離去丈夫,卸脫所有家庭重擔,重新展開另一段生涯,是否就能實現真正自我圓滿人生?雖歷經艱辛且倍嘗痛苦,也不能就此武斷推論此刻的她肯定不快樂且失去自我。

當衝越自我情緒感受瓶頸後,生命就不再只為自己喜怒而延續;縱雖曾是滿腹辛酸,一但揉合了樂天知命的神奇藥劑後,苦澀便分解為甘醇滋味;其實人生若只是愚昧地忍讓種種不公平對待,那不過是讓自己反覆飽嘗折磨,終日生活於苦痛深淵;但她卻依舊怡然自若;是心存感恩與滿足,讓她離苦得樂,又豈能誤解為失去自我。

真正的勇者,不在於爭奪一時言詞勝利,或表現短暫的強勢。看似樸實無華的金針,不善展露鋒芒,卻稟性柔韌堅強足以承受風雨摧殘;而她是智慧與慈悲的化身,永遠的金針,縱雖身處寒冬冰雪,卻依然挺拔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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