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調的情歌
作者:林芝蕙醫師
「我看見鮮綠的樹及鮮紅的玫瑰，也看見了屬於我倆的月亮，我告訴我自己，這是個多美好的世界啊！我看見藍藍的天空、白白的雲，明亮的白晝、幽暗的夜晚，我告訴我自己，這是個多美好的世界啊！…..」
故事的開端，男、女主角正怡然沈浸在滿是綠意的五月春天裡，紅塵中起伏飛揚的是非、恩怨，早已被和風驅逐消散；剎那間，這世界成了美麗的天堂。
愛情之所以令人著迷，就是它總能化腐朽為神奇；飲杯愛情水，不禁神情亢奮，飄飄欲仙，不由得發自內心讚頌「愛情多偉大」。
四年半前，診所開張的第一天，有為瘦高的年輕人走進掛號，「我可以成為你的第一位患者嗎？」他在病歷上寫著彭XX，58年次，職業：DJ，地址看起來相當眼熟，詢問下，原來他是房東彭伯伯的么兒。他說下午有個interview，希望能將門牙的煙垢去除，以獲許工作機會。
洗完牙後，正打算為他解說目前的口腔狀況，才發覺匆促開幕竟忘了購置鏡子。「我那裡剛好有一面」，
他瞬間消失，五分鐘後，再度出現在診所門口，高舉起鏡子說：「反正我也沒用，就把它留在診所吧！」開朗、體貼，是我對這大男孩的第一印象。
一個月後，接近農曆春節的午後；「請問，方纔我爸爸有沒有來過這裡？」是彭弟弟的聲音。我抬起頭來，回應他：「沒有。」瞥見門口有位女孩，筆直佇立著，靜靜的等待門內的回應。
她右手提個禮盒，左手則不經意地撥弄著隨風飛揚的飄逸長髮；淺藍碎花襯衫，搭配著緊身合宜的牛仔長褲，纖細有緻的身材隱約可見。我因與她有七、八步之遠，看不清臉部的五官與表情，望著她與彭弟弟相互攜手離去，心想著是她的女朋友吧！正值青春年華的俏麗女郎。
相隔約半分鐘，彭姐姐氣急敗壞地走進診所，原來是找尋她弟弟；「她倆剛走」，我將方纔的情景描述一番。
「他們如果到家裡去，準會被爸爸轟出去！」彭姐姐一臉懊惱地說。而我則全然弄糊塗了，原來他們相戀已四年了，但遲遲無法走向紅毯的原因是那女孩年長彭弟弟二十歲。哇！她已四十四高齡了，我心裡暗暗地吃驚著。
「爸爸覺得如果年齡懸殊，當個朋友倒是無妨，但如果要成為彭家媳婦，那免談。」「其實只要真心相愛，年齡根本不是問題嘛！」彭姐姐顯然不苟同父親的看法。但父親，在中國的傳統意義，他代表著一家之主，象徵著無上的權威與地位。
彭伯伯是位退伍軍人，雖有著軍人特有的剛毅性格，但絕非專制、獨裁；相反地，他的樂於助人、不求回饋的生活態度，尤其令我感懷至今。
當初我在全然陌生的汐止開業，家人皆遠在高雄或國外，根本無法給予協助的情況下，我與彭伯伯素昧平生，不過是一般的房客關係；但從診所的裝潢施工，到往後的水電、瓦斯等瑣務，多賴他一旁提供意見及幫忙。
有一回，彭伯伯幫我修理診所的燈泡；我們順道話家常，我忍不住好奇地問他：「既然彭弟弟與女友彼此相愛何不成全他們？」
彭伯伯一反平日和藹神態，嚴肅面孔忽倏板起，「我並非是個不開朗、頑固的父親，而是相差二十歲呀！
未免太離譜了；他們只是一時被男歡女愛沖昏了頭，不肯認清事實。」
「如果相差五、六歲呢？」我再度提出疑問。
「那算合理的範圍。」彭伯伯鬆了口氣。
「如果是男大於女，差距二十歲，那算合理能接受嗎？」我顯然無法心服以上的說法。
「當然可以；男人年齡大些不僅成熟穩重，且事業有成，有助於家庭、事業和諧安定。」彭伯伯擦了擦額角上的汗珠，坐穩了扶椅。理直氣和地解釋著。
如果是真愛，那麼國籍不是種阻隔，身高當然不成距離；真愛可溶解貧富懸殊、學歷差異，衝越門戶成見；當然年齡不過是數字差別，而非象徵任何意義？！
所謂的合理範圍差距，那恐怕是社會傳統禮教長久鞏固建造的門檻，在百家思想齊放的現代，文明開放河流的衝擊下，依然牢不可破，他根深蒂固地深植於許多人心中。
當我還在唸醫學院時，就不時有長輩耳提面命地勸告叮嚀，「將來找對象，至少年齡得年長三歲以上」；女人二十七、八歲像朵嬌豔欲滴，初次綻放盛開的花，可惜花期不常，容顏易衰老憔悴，身材會因生產變得擁腫，一過三十便準備當歐巴桑；而男人則歷經社會洗煉，歲月中知識與經驗的累積，往往已逾四十，卻不顯老態，愈益散放成熟迷人的魅力。
「常見同年齡的年輕夫妻，結婚不到十年，卻常被人誤認為母子或姐弟關係，多尷尬！」
其實，當時我也曾納悶，反推四年前，彭弟弟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怎會對一位四十高齡的「老姑娘」著迷，而深陷情網呢？他可能有戀母情節？！還是看上她的財富？！但彭姐姐的說法或許是極合理的註解。
她回憶著第一回看到那「女孩」，當時正值炎夏，她身上穿著吊帶小可愛，花色短褲齊腰，一雙黑色皮鞋裡襯著雪白短襪，模樣甜美極了；她猜測「她約莫二十出頭吧」！壓根無法想像她已屆四十。
可見「女孩」駐顏有方。外型、年齡或許能夠藉由持久的保養與運動，甚或整型，挽留前進，不著歲月痕跡；但身分證上的出生卻是既定無法改變的事實。一個注定塵封幸福的理由，讓她無法擺脫「老化」的迷惘。
在我開業的四年半中，彭弟弟陸續來過診所幾次；由她的勞保單及健保卡上的投保單位屢屢更換，似乎透露著工作不穩定。而那「女孩」的星運，近幾年來可說是扶搖而直上；螢光幕前頻頻露面，唱片暢銷大賣，還跨足主持界呢！彭姐姐說，為了賺錢持家，她年少時便在歌廳駐唱；但總潔身自愛，生活規律，每天除了工作外，就是在家調嗓子練唱、運動健身；早有人遊說她出唱片，她總因擔心必需涉足複雜交際而婉拒。否則老早大紅大紫了，也不必現在才「走老運」。
走紅的她，不僅鈔票源源入袋，聲名也隨之冠冕，且依然看來美貌年輕；如果這樣的條件換作是男生，或許社會會給她不同的評價看待吧？！
上個月，彭弟弟因牙疾來診所求診；看完後，我才察覺門口有位女孩等她；她撩起長髮，露出張清秀的面龐，「咦！怎麼不是她呢？」正當我暗暗吃驚時，診所助理小姐對我說：「林醫師，前幾天某台綜藝節目，訪問那位女歌手，她沈痛地述說著半年前與相交八年的男友分手經過，說到傷心處，還頻頻拭淚；而對於『前男友』目前已有要好女朋友的事實，她也給予祝福。」
不論始初他們的邂逅、迸出愛苗，究是基於何種理由，即或只是一時狂戀，惑於激情，但能夠共同走過八年漫長情路，即使情感無法歷久彌堅，至少也算經歷考驗與終點。是彭弟弟的逐漸「懂事」，終於看清自己情感上的盲點，坦承年少時自以為是的愛情只是場懵懂迷糊的錯誤，還是這場無法得到眾人的祝福及父母諒解的情感，本身就背負著太沈重的負擔與痛苦；無言的結局其實只是避免悲劇的再次延續。
我隨手拾起一本時報週刊，其中一篇報導著某記者與企業家的愛情故事；記者年約三十，而男方則足足大她十五歲，二人雖有年齡差距，但溝通無礙，情投意合，從相識、相戀至宣佈婚訊不到半年光景。雜誌同時刊登出二人合照，女記者挽著新郎倌的手臂，小鳥依人般貼靠著他身旁，一臉甜蜜燦爛的笑容；企業家如棵大樹般地站立，身高與新娘約莫齊平，體態則現中年人的福相，另加看似二個月身孕微凸的小腹，但神情自若，眉宇飛揚，大老闆的架勢就是與眾不同？！
不是男、女主角情投意合就能步向紅毯殿堂；婚姻的成立，還得經雙方家庭成員的點頭應允，通過社會價值標準考核下，方能過關？！才能保證幸福美滿？！
「當我看到火車的飛逝，就好像看到那逝去的時光；當我躺在沙灘上，看著那飛翔的海鳥，幻想著有人在等我回去，而你就是為我守候的人….」CD齒輪不曾怠懈轉動，女歌手的歌聲依然清新嘹亮，音質不因歲月損滅，但曲調卻隨際遇更改，由高亢輕柔轉為低沈哀怨；一首變調的情歌，終究嘎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