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的藍襯衫
作者:林芝蕙醫師
他們果然並未依照流言所測而離婚。一年後,隨著“愛的結晶”誕生,二人世界成了三人行;只是深夜的廣播劇並未從此消聲匿跡,它變調成了嬰兒與母親的「哭啼二重唱」。
女人的唾泣聲波穿越正處於夢寐之際的大腦灰白層,反射至已呈木乃伊化的僵硬肩膀,於是軀體情不自禁地顫動,瞬即驅趕了原已附身的睡意。
淒厲的哭叫聲毫不保留地向四方擴散,時而生揚了音調,忽倏又將音階降低,正如魑魅般侵襲這寂靜的深夜。這曲滿佈抑揚頓挫節拍,歸屬“戲劇類”的家常小調,半小時後終於譜上休止符。
清醒後的意識曾一度指令正癱軟在床鋪上的身體,也要不甘示弱地扭開四聲道音響,以回應這不速不音。
「算了吧!」身體卻顯然懶得動彈;還竟反過來勸說清醒的意識,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次,就忍著點吧!
唉!這就是現代人居住公寓的煩惱之一。與我家臥房相距一公尺處便住著對夫妻,連吵架也專挑時辰,於是我們這些左鄰右舍,便得義務充當聽眾。
據說爭吵的原因導源於先生每每於下班後便與朋友飲酒作樂,經常三更半夜才見他醉醺醺歸來。所以雖然名之為吵架,但事實上全劇絕大部份由太太擔綱主演,因為先生早已醉倒在床,成了任由吼罵卻毫不反擊的道具。
當淒厲哀絕的“哭調子”在夜間首映時,鄰居們都頗同情少婦的境遇,一致譴責丈夫的“惡行”,甚至還有八卦新聞大膽預測,「這對小夫妻恐怕很快便勞燕分飛啦!」不過,隨著廣播劇原音重現的頻率逐漸增強,我卻開始憐憫起那位總“忍辱負重”,“不動聲色”的丈夫。當然,最令人掛慮的是那位經常處於歇斯底里精神狀態的少婦,是否哪天會真的發瘋!
「夫妻床頭吵,床尾合;只要相互多忍讓點,就能白頭偕老了!」也有些好心的婆婆媽媽向這位太太婉勸。
苦口婆心的勸說可能奏效,他們並未依照流言所測而離婚。一年後,隨著“愛的結晶”誕生,二人世界成了三人行;只是深夜的廣播劇並未從此消聲匿跡,它變調成了嬰兒與母親的「哭啼二重唱」。
或許哭泣與咒罵本就是她抒發不滿情緒的表達語言。因為一時的忍讓不過是讓急欲觸發的憤怒短暫沉澱,若長期積存,那終究會引爆一場難以撲熄的烈焰。
幾天前,當我仍埋首於看診,正聽隨磨牙機頭轉動時的高分貝聲波,朝齒面前進;另輔以口鏡觀測,整套器械武裝配備下,全神沉潛於牙醫治療世界。卻絲毫不曾察覺助理以挨近我身旁,而後俯首貼向耳語低語:「林醫師,陳小姐可能最近都無法來診所治療牙齒,因為……她得了憂鬱症。」
「怎麼會呢?」「不可能發生吧!」高速機頭暫停了轉動,口鏡在患者牙面間抖晃,竟映照出綿綿密密的問號。看完診後,我早已迫不及待要尋求解答。
「上個星期的某天晚上,我突然感覺胸口好悶……好悶,呼吸快促得幾乎不能喘息。於是便火速到醫院掛急診,但做過心電圖等各類檢查,檢驗報告卻均屬正常。後來院方便請來精神科醫師,才診斷出我得了憂鬱症。」纏繞糾結的電話線,正隱約傳遞陳小姐德說話聲浪,依隨著不規律的心臟脈動搖擺振盪。偶爾暫歇停滯,忽而又兇猛急流飛瀑。
憂鬱症實已超過我的專業醫療領域,但幸好安撫患者焦慮情緒的寬慰話語,倒已是門診中的習慣用詞。我一再請他不要擔心,並彼此預定幾天後的牙科看診時間。
她果然如往常準時赴診,依然身穿那件藍色襯衫。「晚上八點」,那是她最慣常的約診時刻。哦!事實也不是那樣的,正確的說法是,她為了配合門診治療牙疾,刻意提前下班。
「好點了嗎?」我正期望對方的回應是肯定。
濃密的眉毛自兩端向中心縮靠,連結成一串難以解開的鎖鏈。她神色黯然地輕聲說;「還是一樣,有時難過得無法忍受,我真恨不得……去死掉。」
我趨前拍拍她的肩膀,思維卻於恍惚間跌陷於虛實飄渺的迷霧中。凡人情緒本為歡喜憂傷輪替!?而人生的“正常”,軌跡不就是高低起落!?只要走過,足印便立即為塵土掩滅,復歸“平靜”。又怎會屯積憂鬱成疾呢?!
我回憶著二年前她初次來應診時的樸實模樣。年莫40歲數的職業婦女,上身老穿著件藍襯衫制服,梳剪著一頭清湯掛麵直短髮,像極了循規蹈矩的乖學生。她總沉默不多言語;但對於醫生的囑咐,卻不停用力地點點頭。
記得有回好奇地向她為起,何以對藍襯衫情有獨鍾,她才不經意地提起自己的故事。原來從十八歲結婚後,她便進入電子公司工作至今,而藍襯衫制服則始終陪著她,經歷不曾計數的寒暑晨昏,早成了她克盡職守的正字標記。
「每天都這麼晚才下班,趕得及做晚餐嗎。」對於她每天都加班的事實,也一直是我心中的疑惑。而她回答的理由是,因為身為公司的品管組長,得每天將全數產品清點無誤後,才會安心的下班。
「至於晚餐嘛!由於目前二個孩子均求學在外,反正煮了也是一個人吃,後來就乾脆不煮了!」聽來依舊輕緩的語調,其實不過是將憤怒的情緒積壓為內心深處的哀怨。
「難道她先生不回家吃晚餐!?」迷霧再度將我籠罩;卻因談話間竭而中斷。意外的是解答竟於二年後的今天主動迸出。
正當我安慰著她,莫要因患憂鬱而心生恐懼,若有心事不妨找人傾訴時,「精神科醫師也是這麼說,可是……」她開始吞吞吐吐地說起先生。
「他總是一下班便往朋友家跑,每天都是十點多才回家。」語氣盡是埋怨,卻找不出生氣的理由,「因為他還算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每個月都會把薪水交給我。」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當她將自己的境遇告訴工廠內的女同事時,才發覺大夥竟都是“天涯失意人”甚至有的情況更糟!
夫妻本是前是相欠債,必須今生相互怨懟來償還!?於是有人以離婚求得解脫痛苦;但是她說:「我是個年過四十的中年婦女,早已超過將婚姻視為兒戲的年齡。」
為了不違背結婚時天長地久的永恆承諾,親人的指責及旁人的非議,擔心從此無法給予孩子們“完整”的疼愛,破壞他們對家原本的期望;於是他〈她〉都不約而同選擇逃避來解決問題。
於是“家”不再是個溫暖的避風港,它成了夫妻叫罵的咆哮山莊,抑或互不理睬的冷凍戰場。結果先生必需為夜夜遲歸編織理由,而妻子只好獨手空閨,抑鬱終生。
而誰又願意讓原本親密的男女愛侶,演變為今日的形同陌路,甚至互為仇敵,最後淪為兩敗俱傷的人生悲劇。責任該推諉於始初就相識不清,抑或歸咎於人性的好惡不定!?
難怪有人說男女因誤會而結合,卻因看清對方而分手。如果人類既欠缺識人之明,又無法自錯誤中學習智慧,那麼離婚後的人生,恐怕不過是再添增「幾」次重蹈覆轍的可能。
所以並非離婚或逃避就能閃躲憂鬱;因為甘苦人生路不僅在於選擇,更重要的是您願意抱持何種生活態度走過。
為了繼續承擔無可卸推的家庭責任,她仍堅持踏步於傳統的道路上。但願從此她能以豁達的樂觀心境,面對往後起伏的人生境遇;揮舞著藍色襯衫,驅趕沉悶許久的憂鬱,譜出一曲快樂的生命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