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枝頭已十分

作者:林芝蕙醫師

結果是連續問了幾位醫師,大家都口徑一致地謙推別人是團長。「左手所做的事,絕不讓右手知道。」這是四一五成員多年來從事偏遠地區醫療共同信仰的圭臬。

當我右手握著畢業證書,頭戴方形學士帽,兩腳正跟越醫學院門檻,朝向社會新鮮路邁進時,心中卻遍尋不著興奮滋味,而被遺憾堆積得沉重。

我不住地感嘆醫學院生涯不過是一筆劃過。六年來繁重的課業壓力下,還竟能優遊穿梭於社團活動。看似日子活得精彩,其實每天總是唱完晚安曲後,使拖著一身疲憊癱軟在床邊,而後渾渾噩噩地昏睡。青春歲月就在迷糊間耗逝,我不過是藉由忙碌麻醉身體每個不安定的細胞。

但顯然遺憾並未從此為人生帶來智慧。畢業後十年的牙醫歲月多是在計數鈔票多寡,權量名位高低裏輾轉翻滾,又是另一無奈輪迴; 雖曾夢想亦如天邊絢爛的彩虹,在腦海間高高地懸掛,但這架構於虛無飄渺間的海市蜃樓,卻無法落於凡塵為真實,在剎那間便煙消幻滅。

於是我宿命地以為,人生只能逢迎境遇而隨波逐流; 而滿足則必須藉由不斷的慾望實現才能獲得,直到我遇到一群快樂的園丁。在貧脊荒蕪的士地上,他們播撒希望的種子,雖然將來能否綻放美麗的花朵猶是未知,但大夥在揮汗耕耘的同時,其實已飽嘗那全然奉獻的甘甜滋味。

天空還飄灑著絲絲細雨的初春清晨,我與目前擔任聯合報記者的宜靜相約在汐平公路上會合,說好要帶她去見識牙醫界頗富「神秘傳奇」色彩的醫療團—四一五。

口腔醫療會場就暫設於十分國小的教室內。治療椅如列隊般一字排開,牆上的掛鐘不過才指向九點半,而牙醫師們早已就座,個個蜷彎著身子,正全神沉浸於孩子們的牙齒世界裡悠遊自得。耳蝸卻彷彿聽見自遠處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高速機頭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轉動,接著大夥兒伸直了脖子引領張望。當我與宜靜進入會場,竟受到眾多雙眼睛隆重注目,都不禁漲紅了臉。

雖然遲到,但和藹仁慈的四一五「叔叔、伯伯」們,倒不致與我倆計較,但識相的我心知理虧,飛快便披上醫師白袍輕聲挨近平日較熟識的黃醫師一旁「見習」;當然我詢問的話題並非牙科專業知識,而是有關四一五醫療團體創始動機與歷程。

「為什麼稱做四一五呢?」這該也是許多牙醫師心中共同的疑問。

黃醫師笑著回答說:「其實當初大家自發性地參與這項口腔醫療工作,並未想到要對它賦予特殊的名字;不過後來為了對外聯絡需要,使選擇八十年四月五日成軍出發到復興鄉義診的紀念日,作為日後行動的代號。」

八年來,他們每月上山一次為原住民及偏遠山區小朋友的口腔健康把關,足跡踏遍北台灣的山地鄉,從桃園復興鄉、新竹尖石鄉、宜蘭南澳、大同到七星鄉,而近二年台北縣的十分、平溪、牡丹等地都有他們的蹤跡。

四一五成員大多數為台北醫學院第十五屆牙醫系同學,令人納悶的是,怎會畢業多年後才突「想」到要結夥上山義診?!這得追溯二十二年前的暑假,當幾位同學報名前往台北縣瑞芳、平溪、金瓜路等地,準備在助教的指導下,為民眾檢查牙齒及提供口腔衛教;卻不幸於行前被系主任以言語阻撓,認為小毛頭所學有限,堅決反對學生參與義診;但基於對鄉民的承諾及使命感,他們甘願冒著被當掉的顧忘,仍舊依約前往。

「雖然處罰無法脫逃,但那次卻是人生美好記憶的起點!」黃醫師轉述了當時這群大學生們一致的心情寫照;因為在醫療資源嚴重缺乏的偏遠山區,當居民打開那一張張滿是蛀牙的口腔,他們彷復清楚地看到了行醫者神聖職責。「將來要再上山為原住民服務!」大家竟心有靈犀般興起了共同的念頭,於是夢想不再虛無飄渺,它蘊化為一粒粒希望種子,從此播撒在年輕的心田上。

當然故事並未隨著畢業就此結束。踏出校門後的莘莘學子,猶必需於現實經濟考量下取得平衡而汲汲忙碌,恍惚間似早已遺忘當年曾許下的心願。其實冰凍於心田深處的夢想種子,早已等待要蓄勢萌芽,歷經十一年的漫長蟄伏,終於擺脫現實價值枷瑣,在荒野偏僻的山區裡落地生根了!

民國七十九年,蕭醫師-四一五醫療團發起人之一,因自覺工作疲累需再充電而參加卡內基訓綀課程。結業前,每一位學員必須審視自我能力,檢討自已對社會做出那些貢獻時。他才猛然憶起學生時的夢想,「那時,不是說好要為原住民服務?!」

於是他將每月奉獻一天到山地鄉進行兒童口腔醫療服務的構想告訴同窗好友,立即便獲得大家一致熱烈響應。於是夢想不再如天邊般遙遠,它化為實際行動力量,驅引一輛輛口腔醫療服務列車駛向路述陡峭的偏遠山區。

而他們不僅守護原住民的口腔健康,還提供學費「認養」貧困原住民學童。諸如此類的善行義舉,四一五成員從不對外宣傳,他們總是默默地做,甘願也樂於付出; 不過從事報紙業的記者們,怎肯如此輕易「放過」採訪他們的機會。宜靜悄悄地走到團長蕭醫師身旁,恭敬地遞了張名片並說明來意。

「不是去年已經採訪過了嗎?」蕭醫師微皺著眉頭,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地低聲言語;後來拗不過宜靜再三請求,只好無奈地指著旁邊的醫師說:「他才是團長。」

結果是連續問了幾位醫師,大家都口徑一致地謙推別人是團長。「左手所做的事,絕不讓右手知道。」這是四一五成員多年來從事偏遠地區醫共同信仰的圭臬。

四一五口腔醫療服務範圍除了為山地小朋友治療牙疾,他們更積極從預防保健長遠方向著手; 如吳醫師便是負責為小朋友填補Pit and fissure sealant(裂溝封閉劑),並定期逐年追踪其齲齒發生率。當他抬起頭,堆起一臉和藹的笑容,親切地向我解說目前實施概況與成效時,我卻充耳未聞。思緒全然陷於時光潮流游渦中,隨著股莫名的感觸而翻攪不已。

十年前,在演講會場中,我與吳醫師曾有一面之緣。記得當時的他,高壯魁武的體型,一頭黑褐濃密的捲髮,鼻唇間還蓄留著鬍子,那樣子真是酷斃了!

但歲月總令人改變了容顏。曾幾何時,稠密的髮絲間摻雜些花白;而昔日眉宇間不時洋溢著英氣,而今都刻劃成一道道滿佈慈祥的成長紋路。

我呆立一旁竟難以分辨情緒是欣喜抑或悲傷;因為害怕蒼老與期待成熟同時令我困惑!

尚處於混沌模糊的思維尚不及釐清,便被宜靜拉著往樓上視聽教室跑。一探頭,漆黑的屋內安靜無聲;只見他站立講台前—四一五成員口中的精神領袖林醫師,成了全場的目光焦距。隨著翻動一頁頁彩色投影片,他將看似枯索乏味的口衛知識轉換為一支支活潑輕快的生活舞曲。手中揮動著指揮魔棒正緊緊牽引聽眾們的全數神經;於是台下時而摒氣凝神,忽而又禁不他放聲大笑,而拍掌叫好更不斷自四方此起彼落響起。我和宜靜都彷復正聆聽場交響樂合奏,其中一段插曲至今猶令我反覆低吟。

他說,二年多前他曾經到某國小演講並為該校小朋友作口腔健檢。事隔一年後,他又再度光臨該校,令人頗感意外的是,竟發現某一班級無人再患齲齒。他於是好奇地詢問該班導師,原來他不但在課堂上叮嚀同學儘量避免食用含糖飲料及零食,並要求同學將牙膏、牙刷帶至學校,以「午餐後全班同學作潔牙運動; 偶爾他還權充校護幫小朋友檢查齲齒有刷牙是否得當。當每每發現有任何口腔問題,他必主動通知家長,請帶孩子們至牙科作進一步治療方肯罷休。

林醫師接著感概地說,我們或許都認為,在這浩瀚的宇宙間,自已不過是個毫不起眼的平凡人物,難以對這價值觀偏頗的紊亂社會,產生任何淨化作用。其實只要人人堅守崗位、善盡職責,或許持續的努力一時無法立竿見影看出成效,但勢必能對將來造成正面影響。

講課結束後,便獨自步出教室,一陣清爽的涼風飛快向我擁抱入懷。「啊!是春天到了嗎?」略感疲憊的眼眸慌忙向四方驚喜張望。

遼闊的天際被灰暗的濃霧佔據,黑壓壓地籠罩在十分國小上方; 清靜空蕩的操場上白霧飛揚,只與飄落的綿綿細雨相遇。令人感覺身在虛無飄渺間,似難似嗅覺春天的氣息。

莫非是春天來遲了?!

春風似乎吹不進十分國小低矮的圍籬。「偌大」的教室內,只見稀疏幾張桌椅並排,三兩孩子在走廊上相互追逐嬉戲,童稚容顏不雖失清純天真,但喧鬧聲卻顯然過於寂靜。

我油然感覺有股陰濕的冷氣產迴盪在周遭,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林醫師,該走了!」原來有位熱心的醫師,自身後向我提醒。

於是隨著大夥搭上了座車,而朝往下山的歸述,我有所感嘆地向他們透露,今天竟親眼瞧見昔日的酷哥偶像,多年後卻變了面目。沒想到大家反應是一陣哈哈大笑,異口同聲說:「人都會老呀!」
是呀!人都會老。只不過在瞬息蛻變的生命過程中,若能把握當下的分分秒秒,為實現人生夢想而努力不懈,就不枉費這一世的青春!

看著他們個個臉上泛著感恩滿足的笑靨,猶可感受這場建築於服務人群、實現自我生命價值的人生大夢,追尋的旅途雖顛跛; 但一路甘苦走來,心中卻踏實且別有一番甜美滋味!

我不禁抬頭望了望窗外,乍見鮮綠的嫩芽已自褐黃枝幹上昂然伸挺,活蹦跳躍的蟲鳥們也毫不示弱地高聲鳴叫。春天,它早已翩然來到,夾帶股溫馨暖流,瀰漫在十分國小的枝頭上,正熱烈向四方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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