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禮物
作者:林芝蕙醫師
她開始不斷強烈懷疑自已,當初追究事由是否就能告慰弟弟亡魂,抑或是讓已飽受創痛的父母,繼續憂慮度日,最後淪為與政局抗爭下的陪葬者!
天空,方從晦暗的黑夜瓶露幾道朧微亮的光芒,猶在焝睡中的大腦呈現一片真空絲毫未察覺異樣;卻被急促湧進的電話鈴響驚破。話筒的那端是一陣哽咽的啜泣聲;淹沒了仍尚含在口中的言語;不待對方說明原委,「小君,是不是阿嬤過世了?!」熟悉的她,連嘆息我都能夠辨認,何況是哭聲!我緊握著電話筒,摒氣凝神地靜聽對方的回應,「不是……」持續的哭泣稍作驟歇,「剛剛軍方自南部打電話到家裡,說我弟弟方才因跑步五千公尺,中途休息時心臟廡竭不治死亡!」緊蹦著神經,極力按捺住悲傷,她企圖一鼓作氣一口氣說完。「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呀!」她似手已無多餘氣力抵抗這突如其來的震擊,歇期底里地放聲呼嚎了起來。
抽屜吚呀應聲開啟,是只緊繫黃色緞帶的香水禮盒,它正瑟縮一旁無辜地默泣;那是我準備今天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生日,那是每位少女預備對充滿憧憬的人生許病,洋溢的浪漫暇想的日子;無奈蒼天作弄;本該縯紛五彩的瑰麗夢想卻在轉瞬間粉碎為漫天飛年的冥紙。
她,當時擔任我診所早班助理,處事待人已顯露出成熟穩重的端莊,但畢竟只是二十出頭的青春少女,渾身依稀散發著天真般的稚氣。前陣子,她卻收斂起平日慣有的可掬笑容,我不免心中疑慮,於是藉機詢問,但微顫的雙唇彷彿上了鎖,她有口卻難言。
她終於開口說明了,原來身體向稱硬朗健康的祖母,半個月前突感身體不適,於是前往醫院檢查,竟然出爐的報告顯示是罹患胰臟癌,且屬於惡性末期,醫師估計存活期恐怕不到到三個月。
「為人子孫多希望自已的長輩能長命百歲,但就算壽比南山,死亡仍是人生必須抵達的終點。」我反覆的安慰,似乎仍無法驅除她心中的憂傷,即使她的祖母已屆齡79歲。
憂鬱的情結終於稍露鬆綁。
迫近中秋節的前幾天,她告訴我說:「我們全家打算利用中秋假期一同返鄉,探望正病危的祖母。」聲音預又恢復往昔的輕快宛轉,「現在就等著正在南部服役的弟弟休假回家集合了!」
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擊,往往是突襲式的毀滅;心中無所預警,不及備妥防範措施便轟然發生!
正期待全家團聚的中秋前夕,竟是傳來小君弟弟死亡的惡訊。眾人錯愕之餘,都驚呼「這怎麼可能!」身高180公分,畢種體格的大男孩,怎會在入伍不過二個月,軍方的一通電話便宣判他已結束生命!難怪台灣多少堂堂六尺壯漢為逃除邱役無不施盡技倆,因為那並非是報效國家的最佳捷徑,反而是趨使自己步向死亡之路?!
周遭觀眾聽聞士邱的猝死,至多是心中增添幾許感傷抑或潸然灑落幾滴同情淚,而感嘆與唏噓過後,一切復歸原狀。但對於生養他二十年的父母,卻必須承受白髮送黑髮,人間最深沈、難堪的傷痛。
弟弟走了,小君變成家中唯一的”小孩”,不過她卻喪失哭鬧的權力;因為她忽而得安慰精神已瀕臨崩潰的父母,忽而又忙著與軍方代表談判周旋,而弟弟的頭七喪葬後事也靠她一手張羅。昨日的純真少女看似急速蛻變成長為通曉世事的成人,卻也付出近於極限的痛苦代價。
由於弟弟的意外死亡存留太多疑點,當時她放棄軍中撫卹,堅決「要不顧一切,為弟弟討回公道!」但她們不過是尋常百姓,縱有滿腹辛酸委屈,要向誰去哭喊冤?!
小君只能撰寫多份申訴信函,投遞所有可能授救管道。但申訴的結果若非石沉大海,毫無音訊,便是以電話告知愛莫能助,總算遇上位”見義勇為”的立委,願意加見家屬一面;小君振奮之餘,火速趕往其服務處;但立委不過是透過電視牆,寒暄慰問幾句了事。
心情在數度翻昇,跌落間起伏震盪,辛苦奔走了半個多月,小君衣帶漸寬,神情愈加憔悴,卻依然一無所獲;不過倒也累積了一番心得,更看清了現實的真面目,「有為數不少在軍中喪命的士兵案例,經家屬明查暗訪且依據法醫的解剖勘驗顯示,死因並非單純的自殺或意外造成。」她微弱的聲音急轉為高昂激照,「但軍方堅持不肯承認與公佈事實的情況下,憤怒的家屬也只能鍥而不捨地自行追查真兇,但幾年來卻仍無進展,但這並非就能澆熄家屬爭討公理的決心。」她佈滿紅絲的眼眶瞬即盛滿著淚水,語帶哽咽地繼續說:「但糟糕的是,堅持不肯撤回告訴的下場是,士兵生前遭凌篕致死已多不幸,往生後卻無法立即入土為安,只能孤獨地躺在嚴寒的冰庫裡繼續忍受折磨。」
她開始不斷強烈懷疑自已,當初追究事因是否就能告慰弟弟已魂?!抑或是讓已飽受創痛的年邁父母,繼續憂慮度日,最後淪為與政局體制抗爭下的陪葬者。
我憶起曾任職某省議員特別助理的年輕朋友,她目前是位律師;或許能針對此案件提供建議或看法,她說:「如果善良百姓遭受強權惡勢不公平合理的對待或壓迫,雖心中憤恨難消,卻因畏懼被報復而寧可怎作罷;但這無非是助長惡勢繼續橫行,導致更多後繼者遭受迫害,令社會公平、正義沾蒙污塵,且嚴重阻礙民主政治的前進!」一番詼宏言論,令人乍聽,的確即刻心生凜然正氣。
不過……,誰願意擔任捍衛人間公平正義的民主炮灰?!
小君一家最後接受軍方的協調賠償,因為除了”忍辱委屈”,他們早已束手無策。
前幾天,報上刊登一則社會悲劇,主標題是「為子伸冤,名醫雷子文獲救」,主題寫著「三年前獨子服役上啕身亡,雷某堅信係遭謀殺致死。」失去了兒子,雷醫師也無心行醫濟世,若非為兒子復仇的強烈意志,他甚至喪失生存的意願;但日復一日的奔走官司訴訟卻毫無進展,情緒終於在愛子三週年忌日時崩潰決堤; 他在診所內引火,打算身赴九迫,陪伴愛兒。
這時時充滿變數,處處是危機的處境,也同時考驗著小君一家人。祖母緊隨弟弟逝去的腳步也永別了紅塵,她的父親在驟失慈母與愛子的雙重打擊下,以身體欠安為由,辭去了服務二十多年一工作崗位;而小君因考上護專,也卸負了診所助理的職務;家庭經濟端靠器親偶爾兼打零工維持。這一年顛簸走來,生活步伐雖感艱困跚跚,但至少日子尚能維持平穩、在踏實中度過。因為悲怨瞋恨徒傷身心,望然已故的生命無可挽回,又何苦讓活著的生命繼續陪罪受累!
又是一輪明月高掛天空,好不容易盼望來臨的中秋夜景卻無法同時象徵人間團圓合聚;因為月蝕的陰晴圓缺規律循環,但人生的悲歡離散卻難以掌控預料。
小君的生日到了,我託人送了份禮物給她;祝她隨著時光添增新歲,也增強對抗無常變動世的調適力;而去年的生日禮物,依舊躺在不見天日的陰暗抽屜裡,小心翼翼地包裏著去年那起意外。雖然事實無法自記憶中抹拭,但相信傷痛能隨著人類達觀開朗的心性逐日痊癒,因為生命本就蘊藏著無窮的熱能與夢想,即使窮途末路,只要一息尚存,人生就會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