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想飛

作者:林芝蕙醫師

寂靜深夜中,刺耳的電話鈴響驚擾了酣睡。軀體在偌大的床鋪左右翻滾,命令裹在被窩中的溫熱雙手,迎撲向方形鬧鐘。惺忪的雙眼,勉強露出道細縫,「天哪!現在才二點呀!」吃驚惡狠地撥開眼皮,證實所見數字無誤後,便只好無奈地縱身跳落床下,蹲身匍匐前行至相距一公尺處的書桌上,快速接起話筒。

「林醫師,起床了!」身邊響起一陣嗡嗡快語後又急促掛斷。

「應該沒記錯吧!凌晨三點準時於國泰醫院門前集合,距離現在的時刻還足足差一個小時呢!」我口中不斷地嘀咕;什夜的”morning call”就此切斷難得的清夢。

方才還豎直的神經瞬間便砰然萎縮,接著軀體鬆軟地癱臥在沙發上,全身彷彿被重重的繩索綑綁而無力動彈;但意識卻分外清晰,它奮力想追溯幾天前的一段記憶。

前陣子因眼疾至鄰近診所治療,因職業屬性相近,我與主治醫師偶爾也聊起工作上的甘苦。

有回他感慨地說:「每天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診所準備打烊的一刻;只是回到家時,便已是夜闌人靜,家人早已就寢。當一身疲憊蜷伸入溫暖的被窩中便恍惚入睡,直到睜開雙眼後才驚覺,一天又似飛箭般消逝。」

開業兩年來,他埋怨自己根本像個機器人,整日鎮守在二十多坪的診所內忙碌度過。生活日誌上記錄著除了執醫看診外,便是千篇一律的吃飯、睡覺。好似人生就該這般渾渾噩噩,無所知覺中度過。
接著,他神色感傷地提起一則故事。

「上個月,我到醫院探望位罹患肝癌的學長。」聲響在絕望中暫歇,但不平的吶喊又激起高昂的語調。

「他不過才45歲呀!」

別過身來,他似在時光隧道中找尋過往。「六年前,因經濟上的考量,學長卸下醫院主任職位而自行開業。連續幾年來,連國定假日也不捨得休息地賣命工作,的確也累積了為數可觀的金錢,但卻也喪失了無價的健康。」

原來繁累的門診醫務令他輕忽身體右邊胸腹間的腫痛,直到咳出痰血,始感事態嚴重。只是遺憾的是當檢查報告出爐,便注定了悲慘的命運。末期肝癌無情地宣判他的死罪,就此吞噬生命中所有的熱情和希望。
當他氣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腦海中浮現的畫面,地點竟是平日人潮擁擠的診所;而他正身掛著看診聽筒,如機器人般表情木然地面對患者。一樣的問候言語,類似重覆的檢查動作,患者病情的好轉或惡化,對於他早已機械化的思維是難以掀起悲喜音符,而長久的工作忙累就算會感到工作上的疲憊,那應也屬於彈性疲乏後的麻痺。生活就這麼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度過,直到生命到了盡頭,他卻只能無益地埋怨人生苦短。如果能夠重頭,他一定要快樂地過生活。

故事終於隨著生命的隕落而結束;但感傷的情緒卻始終盤璇在我看病後回家的路上,想要遺忘,卻揮之不去……,因為我竟然也是個機器人!

猶如一場睡夢醒來,我的身體仍然平躺在沙發,但視線卻由天花板轉移向牆上的掛鐘,「哇!快三點了!」一聲尖叫後便縱身躍起,拎起厚重的行囊,便快步向著茫然卻又期待新生的道路走去。

萬籟寂靜的黑漆暗夜中,燈火明亮的國泰醫院急診室門口卻聚集著人群,他(她)們是台灣路竹會成員。

此團體成立於民國八十四年十一月,近三年來,每月定期至全省醫療資源缺乏的偏遠部落行醫,而這次服務的定點是嘉義縣阿里山鄉。

兒時模糊記憶中,阿里山是觀賞神木、雲海的旅遊勝地;但近幾年來,每每颱風或豪雨過後,新聞媒體總播報著當地因山洪暴發造成橋樑倒榻,道路交通中斷等驚險事件。除了地居偏遠,它似乎又與多災受難等名詞緊密連結。

第一次參加路竹會的義診活動,雖然心情振奮但也忐忑難安,為了應變不測,手電筒、雨衣、短褲……我將它們一一備妥塞入背包,大夥看著我鼓脹滿滿的行囊便笑著建議我,「何不把整個家都搬過去!」事實上,由於憂慮過度,出發前的幾個夜晚,我竟然多次自惡夢中驚醒。

當來自四方的成員全數集合完畢後,在會長指揮號令下,浩浩蕩蕩的車隊便紛然開始發動引擎;接著一輛輛四輪小轎車便如雲霄飛車般在高速公路上急駛奔馳。我側躺於駕駛旁的座椅上,腦漿也緊隨著車體搖擺振盪,攪混成一片混沌灰白,頓時便陷於恍惚昏沈狀態。直到模糊間醒來貶了貶眼,灼刺的陽光直射入猶鬆弛擴大的瞳孔時,才發覺已是清晨時分,我們抵達嘉義了,而車子仍繼續往阿里山——新美村爬行。

在新美國小門前,車輪便停止了轉動,義工先生(小姐)便忙於搬運一箱箱器械、藥品進入教室,井然有序地擺設於桌面上,待相關醫護人員各就各位後,一座簡易的醫療站便正式啟用。

八月正午的太陽依然威猛炙熱,雖然屋內天花板上的電扇輪番轉動,卻仍舊無法驅趕惹人煩燥的氣流。早已習慣冷氣房溫度的機器人,離開溫室後才發覺體溫調節中樞竟然故障。積蘊的汗液難以正常釋放至皮膚表層,只好悶滯於體內。她頓覺全身細胞似在焚燒,於是只好不斷藉由更換衣服以保持肌膚乾爽,當時心中的最大願望,竟是恨不能立即鑽入冷氣房中「乘涼」。平日在牙醫職場上表現精明幹練的機器人,現在卻顯得軟弱無用。

幸好此次隨行的牙醫師較往常多,即使我臨陣告假,倒還不致影響醫療進度,於是我便「安心」地跟隨社工人員——淑卿至鄰近房舍拜訪居民。遇見位懷中還摟著嬰兒的婦人,我們便在門前的屋簷下坐定。她和善地娓娓敘述著當地的文化風俗,也提及自己的生活點滴與成長歷程。

她說:「從小我便十分憧憬都市的繁華生活,總巴不得自己能快點長大。後來也總算如願,我離開了新美村,到桃園唸高中,畢業後便在當地工作。一晃便是十年,直到結婚才又回到這裡。」

當提及城市與村落間的比較差異?她笑著繼續說:「其實那十年的都市歲月中,我始終覺得自己是隻被囚禁的小鳥;雖然衣食豐盛,擺脫了貧窮也填補了虛榮,但失去了自由卻不禁令人感到失落。而回到這裡,我每天都可以大聲地與自然界中的蟲鳴鳥叫齊歡舞高歌,與孩子們在滿是翠綠的草叢中盡情嬉戲玩耍。在簡單清新的生活當中,我彷彿又尋回了真實的自我。」而我一直定睛的凝視那張五官清晰的黝黑臉龐,總是輕蕩著知足感恩的喜悅。

結束訪談後,我與淑卿便折回學校;由於阿里山的幅員遼闊,村落間隔相距遙遠,若計算單程往返,便得耗時約二小時。為了能使支援偏遠地區醫療服務更具效率,什餐過後,我們便又開始收拾細軟,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目標——里佳村。

一路上車子沿著蜿蜒的山徑顛簸前進,身體也跟隨著混亂的節拍劇烈搖擺;方才猶正進入胃內消化的食物殘渣攪合著酸液竟逆流湧上,於是緊握的拳頭抵住急欲作嘔的胸口,深深地吸口氣,硬將它們全數嚥下。
到達目的地後,我早已臉色慘白;不過據已有數十次跟團經驗的淑卿說法,這回的路途還算「平順」呢!記得義診隊有回行經南投山區,因地勢過於陡峭,四輪傳動車還險些跌落斷崖呢!

我油然感受那些身處偏遠山地離島的同胞竟一直遭受冷落,孤立地在這標榜社會經濟繁榮的「美麗寶島」陰影下度日,過著盡義務,卻得不到正常國民該享有的權利。而對於一群默默耕耘,不計利益得失甚至甘冒生命危險深入「蠻荒」的醫療團體,不禁對他(她)們的善行義舉肅然起敬。

當太陽西落,沒有街燈霓虹閃爍的山區,黑壓壓的暮色五點多便來襲。我們乘隨著昏黃的暗淡月光繼續前往至第三目的地——特富野部落,同時解決民生問題及舉辦義診,直到晚間十點收工,醫療團才算完成今天的全部行程。

而今晚我們就投宿於當地的教會客房。四、五坪的狹小通舖,卻得擠滿十多人,每人各瓜分一小塊容身之地;不過枕頭、棉被還算齊備。義工及護士們卻異口同聲說:「這次住宿的地點好極了。」因為台灣路竹會雖例常舉辦義診,卻不願因借用房舍打擾當地居民,而大多以行醫時鄰近的教堂或學校的教室地板為床,所以醫療團成員的行囊中,睡袋絕對是必備品。

我刻意揀個靠近窗戶邊的角落作為今晚的「睡窩」,以為只要仰望天邊,就能窺見群星閃爍,只可惜烏雲遮掩了美麗的星河世界,眼前不過是一片黑霧茫茫。

其實表情嚴肅的機器人,並非是個只懂得行醫賺錢的木頭,而對生活周遭全然冷漠。她也曾浪漫綺想,當銀色月光灑落大地時,她就躺臥於芳草如茵的綠地上,接受它的溫柔照耀;而在和風與蟲鳴天然合成的催眠樂章中怡然入睡。

機器人當然不甘心「淪為」整天囚禁於診所內的小鳥,她極力想掙脫世俗價值觀這無形的枷瑣;只是當尋獲自由後,來到一心嚮往的自然天地,卻發現自己早已喪失了展翅高飛的能力。

而今晚,我竟與身邊「這麼多」有緣人同「床」共眠,一時失望與感傷齊湧心頭,但疲累卻又如來勢凶猛的浪潮迅速將它們掩沒,很快地,我進入了睡夢。

適量的睡眠立即為孱弱的軀體加足了充沛能量。一覺醒來,我好似又恢復往常的看診能力,除了支援牙科醫療外,還竟能忙裏偷閒至鄰近田野拍照紀念。遇上位正忙於採摘的農婦,我好奇地向她詢問農作物生長狀況,她不但詳細解說,還熱情地邀我到她家作客。臨行時,她揮舞著雙手向我大聲呼喊著「歡迎再來」。

「再來……再來……?!」這聽來溫暖的臨別叮嚀,卻仍無法融解本已存在的恐懼,對於信心瀕臨崩潰的機器人,這不過成了可笑的譏諷。

為了因應高速公路塞車,醫療團在中午就必須整裝撤離,準備踏往歸途,而估計約花耗8個小時才能返抵台北。

「真是命苦!」我忍不住連聲抱怨;而一直坐我鄰座,擔任駕駛司機的陳醫師,也是第一次報名參加台灣路竹會的醫療活動,經過二天的往返奔波,連續的執醫看診,還竟能神色自若,再回頭瞧他攜帶的「輕薄短小」行李,就不禁更令人疑惑。

「這該歸功當年服兵役時所承受的歷練。」他笑著回憶說,在那段雖擔任醫官,卻經常被臨時徵調至其他單位支援的過程中,讓他深深感受,明天是個充滿新奇卻難以預知的未知數;而外在環境卻又是瞬間遽變而無法掌握,所以唯有妥善運用今天,時時抱持隨遇而安的樂觀心態,生命才能快樂地延續。

陳醫師年齡約莫三十出頭,目前已開業但工作型態維持週休二日制。他認為只要每月收入能維持診所開銷及家庭支出,便覺得很滿足。

由於是位虔誠的佛教徒,使他常思考該如何自生活貫徹「自利利他」教義;而參與偏遠地區義診,他認為那是提昇自我生命價值,同時達到關懷弱勢族群的有效捷徑。

「還一併能體驗原始自然人文生活呢!」他興奮地說起曾帶著妻子及診所員工往蘭嶼義診的有趣經歷。

坐在一旁的機器人,則不時緊握著雙手,她正為這位懂得服務人群、享受生活的年輕牙醫師喝采!也準備幫自己加油、打氣。

她決心拒絕重演一成不變的生活公式,於是卸脫武裝堅強的盔甲外殼,瞬間渾身便變得柔軟輕盈。她好想飛,希望翻越遼闊山區,飛向偏遠離島,圓滿這雖有缺憾的人生夢。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