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落的地平線

作者:林芝蕙醫師

手術刀片滑向嘴角,濃郁的福馬林融混著乾涸的血液,沿著桌角源源散溢,與我哽在胸口汨汨滲流的淚水齊聲滑下

當飛機連番陡落高度,機艙內響起一陣聲音,「請乘客繫好隨身安全帶,我們即將於晚間八點準時抵達目的地-小港機場。」

播報聲波激起心湖掀盪起高潮,屬於雀躍式的興奮正尾隨著機翼左右搖晃。早已不耐在空中翱飛的漫長等待,迫不及待將臉頰湊向窗戶,目不轉睛地朝人間眺望。

密集連接的幢幢屋宇佔據整個視野,屋內的燈光自窗櫺流瀉著波波昏黃的明亮,那是種充滿希望的等待,靜候著離鄉遊子歸來,全家團聚共享天倫。

機身愈來愈貼靠地平線,終於它碰觸了地面,加足馬力滑行後靜止,懸浮起落多時的一顆心也跟隨落定。

這是每年除夕夜由台北搭機返抵高雄的心路;事實證明情緒忐忑情伏不過是多餘?!因飛機滿載遊子的夢想和希望翱翔昇高,越過千山萬水後,又會轉回生命中的起點,投向溫馨家園的懷抱;這翻昇起落不過是歷程,又何足憂慮!

只是誰能料想當起點與終點間界線趨近重疊,眼看飛機即將瀕臨地平線卻在眨眼間滑落,夢想與希望在半空爆裂焚毀,家;也在一夕間崩潰。

二月十六日晚間九點許,電視螢幕閃現一則新聞快報,華航六七六班機在返抵中正機場前,於桃園縣大園鄉上空墜機,不僅機上人員無人倖存,且機體壓 毀鄰近住宅,殃及無辜民眾,共造成二0二人罹難。

接連幾天夜裏,我躺在床上輾轉翻仰,難以闔眼成眠。一幕幕急速抖顫的無助身影輪番浮現於腦際;在月色慘淡的高空下,手電筒微亮照明在散落四處破裂屍塊堆中閃滅,聲聲淒厲哭叫呼喚著親人的名字,但冰冷僵硬的軀體不能回應,逝去的魂魄再也無法喚醒。

如果潸潸如雨落的淚水不過只是順應情緒的抒解,並無助於阻止事件的發生或彌補,「那麼當前最急切的又是能為家屬做什麼?」這是溫暖人群中的共同關切,也是當時我心中的盼望。

恐是上蒼聽見我的祈願,由公會會務小姐告知,遺體辨識極需大量牙醫師幫忙鑑別,於是我也加入支援行列。

空難後的第七天清晨,陰霾灰暗的天空飄落著綿綿細雨,沾濕每位過往人們的臉頰,分不清那究竟是雨還是淚?!其實連日來嚎啕哀泣的淚水早已滴盡,無盡憂傷聚合成一股凝重空氣,緊密籠罩著縣立殯儀館。靈堂前一張張靜肅虔誠的面容,正喃喃誦唸著佛號,仰或手掌交叉低首向上帝默禱。佛語與聖詩交織在雲層上空迴響,願飄送給己在天邊的靈魂,所有來自人間不捨的親情與懷念。

遺體辨識工作就在靈堂旁臨時搭建帳棚內進行;當穿戴好頭套、手套、罩上透明雨衣後,便伸手拉起白色布幕,側身低頭準備走進。一陣福馬林混雜著濃厚的腥臭味迎面嗆來,鼻孔反射迅速緊閉通道暫止吸氣,但分才眝存於腸胃的食物酸液卻逆勢藉食道翻滾反噁,而暈眩也緊接撲襲腦部,全身頓然顯得沉重,酥軟的雙腳似乎無力承受而不停地顫抖。

「是真的要進去嗎?」問號自心底昇浮,我陷於恐懼前進卻又不捨離去遲疑之間。但當雙眼觸及帳幕前幾座巨型冰櫃,一具具冰藏多日的棺木內仍混雜著一百多位難以拼湊的無名屍骨,猶尚處於緊繃混沌的大腦,卻猛然憶起當初來此的初衷,終於,我鼓起勇氣進入。

牙醫師參與鑑定作業經分配成兩人一組;一人檢查,另一人則紀錄,而我負責紀錄工作。左手握持的紀錄表下是一疊病歷,除了罹難者的牙科診療內容外,亦附載備註其外形特徵;其中一段寫著,〝女,年齡五歲,皮膚雪白柔嫩,明亮的大眼,微笑時雙頰有對甜美酒窩……〞胸中湧昇股酸楚阻攔往下續讀的勇氣,

因為在一堆膚色已呈深褐僵硬的破碎屍首中,是再也無法拼湊出一位天真可愛的人間娃娃了。

由於此次空難發生時令適值寒假,正是全家大小共同出國旅遊旺季,因此罹難者名單中有為數不少的兒童。

藍色塑膠袋又傾倒出一團糾結屍塊,經福馬林浸泡軟化後竟是具較完整的小孩身軀,雙手交叉緊貼著胸膛,兩腿屈膝蹲立,可以想像當時飛機即將墬落的剎那,孩子們所受的驚嚇與無助。

與我同組的李醫師試圖將緊閉的牙床打開,以便觀測口腔牙面形態。手術刀片滑向嘴角,濃郁的福馬林融混著乾涸的血液,沿著桌面源源散溢,與我哽在胸口汨汨滲流的淚水齊聲滑下。抖落一地的恐懼與背慟,

我仍必須強作鎮定地手握原子筆,如實在白紙上寫下檢查紀錄。

經與原先牙科病歷比對,疑為6-7女孩,經擴音播報通知家屬,五分鐘後,一位年莫三十多歲的母親進入帳幕內指認。

雙手捧著遺照,全身黑衣包裹,一臉靜肅地輕緩步向手術檯;母親低頭注目著正身躺桌面的孩子,沉重地搖搖頭,吐著微弱的口氣說:「我女兒的頭髮很長。」我們都不約而同將視線抬向她手上的照片。

圓澈晶瑩的眼瞳閃露著童稚生命的繽紛夢想,正充滿期待與希望的天真笑容漾在圓滾滾的臉龐,而兩條麻花辮則如長蛇般自耳後纏繞至胸前。她畢竟不過是六歲的小孩,還來不及看清這琳瑯滿目的花綠紅塵,便被迫無聲無息地永別人間。

母親經婉勸先行迴避等候消息,而我因身體稍有不適也尾隨她身後暫時離開。黑衣背影在白色帳幕前停下腳步;她放下手中的遺照,雙手合十望著天空祈禱;願蒼天能庇祐她早日找到孩子的屍首,別讓她待在冰庫中飽受折磨;願從此遠離父母疼愛的心肝寶貝,能在另一莫名的天堂淨土裏過著快樂無憂的生活。堅強的母親始終哽咽住胸口深沉的傷痛,硬是不讓泉湧的淚水沾濕臉頰;但我久滾在眼眶中的淚珠早已堆積成海,再也難壓抑只好隨它氾濫決堤。

參與檢驗的過程始終充滿感傷,但也滲雜著悲憤與幾許無奈,偶然在屍塊堆中發現一只皮夾,但打開後卻不見任何證件或現金。

「我以為這種事只可能發生在柬埔寨,沒想到台灣也好不到哪去!」與我同組的李醫師皺著眉頭說。

李醫師早已年逾五十,去年還屢為骨刺所苦,卻為了協助家屬及早尋回親人遺體,接連數天,每日八小時站立手術檯前參與辨認工作;而擔任全程攝影的楊醫師則自員林專程北上義務支援,還有許許多多協助檢驗辛勞的醫師同仁,實際參與失事現場清理與重建的辛勤人們,及默默為受難者及家屬誦經禱告的有情眾生。人類的慈悲光輝在他們身上充分散放,但趁火打劫的貪婪心態卻也同時在災難現場中展露無遺,難道善與惡不過是人性黑暗與光明的極致發揮?!

當天檢驗工作約六點多結束。我身心疲憊地走出白色帳幕;抬頭望望蒼穹灰暗的天空早已如魑魅般侵襲淒清的大地,踉蹌的長影一路蜿蜒至殯儀館大門,夾帶濃重濕氣的晚風毫不勝防地吹透全身冰冷身軀。「難道就這樣一個人孤單的回家。」我彷若是隻羽毛溼透,飢渴交加卻又不幸迷失於寒風暗夜中的孤鳥,汲汲渴求一線溫暖曙光導引歸巢的路。

果然,蒼天聽見我心中的吶喊,那天我並未直接回家,而與李醫師及楊醫師結伴至公會參加新春晚宴。同事間的溫馨言語都為我降至冰點的體溫源源注入熱力。

所以雖然生命的來去看似生滅無常,生命的旅途偶也經風霜重挫,但人生路卻不淒涼孤獨,因為一路上總有許多相識或不相識的有情眾生,願意用自己的光和熱與你相互照耀走過黑暗,希望能一同圓滿這總有缺憾的生命。

烏雲終究會消散,天空再現一片碧澄湛藍,幾架飛機自雲端急速劃過,而後緩緩抖落高度向著地平線逐漸貼靠,載著無價的生命和夢想眼看就要著陸,我不禁緊閉雙眼向蒼天默禱,“願平安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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