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中的迷惘
作者:林芝蕙醫師
我也恍若置身於茫茫人海，在暗流推擠間起落，比較優劣漩渦中迴轉，而心情則任由高低排行決定歡喜憂傷，得失竟是種難以掙脫的迷網？！
明月自澎湖海面躍起，緩緩飄移上昇至星空，而夕陽由正午強光轉為柔和金橙，還留戀在黃昏裏散放餘溫。不一會，彩霞逐漸被黑霧籠罩，而明月終於翻昇至最高點。
那一年冬季，我與學姊同遊澎湖，正倚靠在下榻飯店窗前觀望海景。
「我打算明年把診所的業務結束掉，出國攻讀博士學位。」一陣靜默後，我首先打開話匣子。
多年前的大學聯考失利，讓我始終耿耿於懷，認定了自己是升學主義下徹底失敗者。以為唯有不斷追尋更高學歷文憑，方能填補這深沈的缺憾。
學姊笑著說自己亦算是聯考下的挫敗者，因為二年連續命中ｘｘ私立醫學院醫學系！
她目前擔任某國立醫學院病理科主治醫師，或許工作上的順遂，讓她早已遺忘當年的失意？！
「我只是不願意將爭取排行名次，視為人生追尋旅程中的唯一標的。」她甩著頭解釋。
呼嘯的海風將髮絲向前撕開，赤裸的頭皮不及遮掩，便需面對這螯伏長久的迷惑。連天邊最閃亮的一顆星也與我同聲嘆息；因為黑暗過後，黎明的曙光乍現就會遮掩它的絢麗，它就不再是天空最燦爛的明星。
難道追尋的過程，勢必遭逢競爭，面臨成敗淘汰？！
望著星空迷惑的眼眸，只好轉投向大海尋訪解答。
澎湖的海面在暗夜裏驟起洶湧波濤，而我也恍若置身於茫茫人海，在暗流推擠間起落，比較優劣漩渦中迴轉，而心情則任由高低排行決定歡喜憂傷，得失竟是種難以掙脫的迷網？！
酷寒的冬季走後，春天的腳步在和風的歡迎吹拂聲中翩然來到，輕柔地向我耳際透露著一則訊息。那是公會會務人員來電，鄰近創校不久的秀峰國小有意組隊參加本年度潔牙觀摩競賽，徵詢我是否願意擔任該校指導醫師。
校園中的枝葉隨著春風來回撥動，輕盈曼妙的婆娑姿態，猶似正歡舞著華爾滋樂章；而孩子們加速的腳步則忙碌於樹叢間穿梭，一場捉迷藏遊戲正熱烈展開。興高采烈的嘶喊尖叫此起彼落向四周迴盪；但當午休的鈴聲敲響，喧鬧有趣的童話世界瞬即寧靜無聲。
卻見十來位孩子急促奔湧向保健室，相互推拉不甘示弱下扭成一團。終於在校護林小姐的口號指揮下坐定；接著２０多雙大眼睛一致向前方注目。
牙醫師站立黑板前，忽而指揮著牙刷，時而又撥弄著牙線，但聲嘶力竭地賣力演出，卻不過是催眠一張張漸顯疲憊的童稚容顏提早進入昏睡。
由於受限於門診時段，只能抽撥出中午空檔前往國小進行潔牙教學。「距離比賽只剩十天了，如果照此進度參加預賽，那成績鐵定落後。」我心慌地向校護抱怨。
經過溝通商量後決定，先讓孩子們利用早自習或課餘時段觀看錄影帶練習刷牙，而我則不定時至學校查驗學習成果。
屋內是一張張緊繃臉孔，正對準鏡中的齒列上下不停刷拭，而我則睜著一雙斗大眼睛來回挪移於多張嘴巴間幾乎無法眨眼，卻無意間瞧見桌面上的便當。原來孩子因為擔心吃飯會弄髒牙齒，所以索性放棄了午餐。
「沒想到我的來臨，竟是為孩子製造壓力！」自責澆熄始初殷切期盼而面露頹喪，猶豫下回還是否該出現！
「可是每回看錄影帶練習潔牙，他(她)們總會反覆不停向我追問醫師阿姨怎麼沒來？」校護安慰著我，接著又十足感概地說：「孩子們需要的是愛與關懷，從學習中獲取肯定與樂趣；但他們卻每每只能從繁忙的學業壓力與課外活動競賽夾縫中掙取一絲空間喘息。」
經過幾天密集練習，孩子們的潔牙技巧果然有所進步。比賽的前一天，孩子們意氣風發地向我說：「我們要得第一名。」
豎起的大拇指閃晃在我眼際；像粒盛滿夢想的氣球，蓄勢待發巴望能一飛沖天，而我卻不禁捏把冷汗，深恐它將不慎爆裂。
匆促成軍，成績不盡理想其實可以理解；孩子們於初賽時即遭淘汰。
比賽完當天晚上，我仍如往常在診所內工作。患者將門開啟進入掛號，同時還推拉著二位孩子。「他們說有東西要拿給醫生，卻在門前徘迴好久，還表示要等所有的患者全都走完才肯進來。」患者是位熱心體貼的媽媽，堆著滿臉和藹的笑容說著。
孩子們傾低著頭卻不時將詭異的眼神朝我偷瞄，扭捏著身體搖搖晃晃走來，而後快速地從身後掏出份禮物，伸直了抖顫的雙手後呈獻。
原來是比賽結束後，孩子們特地到百貨公司挑選了份禮物送給我。一架粉紅色的鋼琴音樂盒，竟讓他(她)們折騰了一個下午。
「今天還玩得開心嗎？」我望著他們因興奮而漲紅的臉頰。
孩子們用力地點點頭，但眼角卻盡是挫敗過後的寂寞傷痕，「可是….我們比賽沒有得名。」原來得失竟讓他們心情沈重。
而原來我也讓得失剝奪了快樂。
其實如果能充分享受學習中的樂趣，豐富實際生活的經驗，那麼成績與名次就絕非是辛勤耕耘後的唯一果實。
「難道你們不認為這次潔牙之旅既充實又愉快！」我輕拍著他們的肩膀。於是方才沮喪的憂鬱色彩瞬然褪出，我們都不禁會意相視而笑。
下班後，我打開音樂盒，悠然響起張學友的〝祝福〞琴聲；朦朧間，望見一群孩子從琴鍵中蹦出，張牙舞動著牙刷，也跟隨動人的節奏大聲哼唱。跳躍的生命音符，正閃亮著希望的光彩，向著無邊寬廣卻又滿佈迷惘的追尋旅程，怡然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