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蟹座的風鈴響

作者:林芝蕙醫師

距離返家前的倒數,全身細胞也開始嗅覺南國的熱情陽光,湛藍的海洋更來回地在耳邊輕喚著我的名字;而我也竟然心甘情願地完全沉溺於甜蜜的期待與苦苦的等待中反覆折磨。

飛機在小港機場跑道上急馳,終於高舉起雙翼駛向天空。我斜靠著機窗,卻將目光拋向海洋與陸地,極盡視力在一幢幢建築物裏搜索,心中吶喊著:「家!可否讓我再多看一眼。」但微薄的願望卻隨著飛機不斷攀昇而蒸發。不一會,機身已處於白茫茫的雲霧裏,我狂亂的舞動雙手想撥開窗外濃厚的雲層,家!卻是愈來愈看不見了。

每逢農曆新年將至,一顆心便隨著日子逼近而加快頻率,分不清究竟是近鄉情怯抑或興奮過頭,彷彿那是整年唯一的期待與等待。是受著巨蟹座根深抵固的戀家性格糾纏吧!那幾天,還以為自己曾含著搖頭丸入眠,即使在睡夢裏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哼唱“回家團聚”進行曲!

〝當除夕夜來臨,全家團圓圍坐在一起彼此相互守護〞─這是我小時候每年的新年新希望,由於父親任職於旗津的海軍造船廠,除夕夜無法回家幾乎是慣例,而母親習慣晚上九點不到便睡倒在床,倒是哥哥會扭開電視,打發寂寞;而我卻選擇與悲觀為伍,手握著年夜飯,冰冷的食物硬塞住喉頭,和著滴落的熱淚緩緩下肚;雖然失望但心中猶期待著黎明,因為只要度過這漫漫長夜,明天爸爸回來,這個新年就會熱鬧起來。

的確,爸爸總如聖誕老公公般為孩子們帶來驚喜。有時他會拎著一串鞭炮回家,當點燃起火焰後,便任隨它霹霹啪啦地響徹天際,一顆顆童稚的心也跟著雀躍起舞。就連孩子們最期待的紅包,爸爸也從不健忘;自他手中接過的紅包袋內,盛滿著對子女深深的祝福與關愛,雖然那幾乎是新年中唯一的紅包;但我總視它為厚重溫暖的棉被,每晚都攬著它甜蜜入睡,直到母親前來干涉為止。

記得當時曾很認真地向爸爸表示,長大後的職業是「希望是到鄰近的楠梓加工出口區當女工。」因為每每傍晚6點時分,總會見到一大群女孩下班,她們輕快地踩著腳踏車自街上經過。夕陽金黃色的餘暉,為她們不帶脂粉的素淨臉龐上抹上層亮光,輕漾著滿是知足的紅咚咚臉龐,在充斥貪婪、自私、曝露人性醜陋現實臉譜中是最美。當然小腦袋裏還精明的盤算著“工作地點離家近,我就可以一輩子守護著家!”

只不過,預期總難以與結果相疊,父親過世後,似乎也沖逝了我對家的強烈眷意,加上兄弟們先後成家散聚各地,而我也在台北異地開業,門診與公務幾近填充了所有睜開雙眼的時光,家!它已悄然隱退至內心陰暗的角落;只有每逢過年,它又隱隱地浮出,提醒著記得要提早回家大掃除與準備年夜飯,那算是對家唯一的回償?!「是如此垂延除夕時全家團聚的和樂景象!」巨蟹座根深砥固的戀家傷痕又隱隱作痛。十多年了,或許是上蒼終於聽見我內心深沉的祈禱!多年來,老是除夕夜缺席的大哥,今年竟然向公司請假回國過年,全家彼此約定,過年前要先至墾丁渡假。

距離返家前的倒數,全身細胞似乎已開始嗅覺南國的熱情陽光,湛藍的海洋更來回地呼喚著我的名字,而我也竟然心甘情願地完全沈溺於甜蜜的期待與苦苦的等待中反覆折磨。

踩在墾丁夏都酒店地柔軟沙灘上,熟悉不過的海水向我迎面撲來,那是久違老友的親切招呼「嗨!別來無恙。」孩子們紛紛將詭異的目光投向我,疑惑著長住北部的姑姑(阿姨)何以認識這塊土地?歷史的浪潮一波又一波洶湧翻滾,隨著波濤進入過去,我向他(她)們訴說那個屬於我家的故事。

由於父親任職於海軍,從小最熟悉的顏色莫過於海水的湛藍和爸爸一身英挺的雪白軍服。父親外表看來不似氣勢宏偉的威武軍人,倒像是“雙手萬能”的實踐家,記得家中的廁所就是在他無師自通下成功複製;而由於母親不擅廚藝,從未翻閱食譜的父親,卻能屢屢在廚房裡製造驚奇,讓孩子興奮地將肚子撐得飽脹。

或許天真掩飾了真相,“錯認”以為自己的家是很富有。拮据的年代裡,憂慮還是常讓父親緊皺雙眉,擔心著微薄的收入難以養活全家。為了節省瓦斯支出,家中廚房另起爐灶,偶爾船艦上有廢棄的木頭,他寧可踩著破舊的腳踏車,一輪又一輪地自旗津載回左營家中;他知道我喜愛數學演算,常會消耗不少白紙,於是他經常撿拾巷口報社門前遺留的包裝紙張,經燙平後再經裁剪後供女兒使用。父親的愛,從不曾遲疑,無所保留,直到完全逝去,任憑我聲嘶力竭地呼喊,卻再也難以追回。

古老的故事在遺憾中暫歇,而久坐許久的孩子們接著紛紛伸直了右手,準備以發問尋求心中的解答。

首先是就讀小學三年級的阿強舉手發問。

「阿姨,您認為我們家算是富裕還是小康?」

「富裕!」我語氣堅定地回答!他搖了搖頭,無法置信的表情反駁,「我們又不是企業家!」

「但我們覺得心靈平安,內心感到十分滿足呀!」經過了多年的尋覓、驗證,我終於理解這個不變的解答。

眼前這群孩子們,生活於經濟不虞匱乏的童年,是否能夠聽懂?!或許只有時間才能給他們真正的答覆。

即將告別墾丁的當天,我們參觀了屏東縣政府舉辦的風鈴季展覽。在滿屋閃耀的星座風鈴場域裡,得用力擠出圓滾滾的的瞳孔後,才能在邊緣的角落裡找尋到巨蟹座的蹤跡。

見它甜蜜地依偎在厚重的貝殼上,此刻連風兒也趕來報到,輕快撥弄著四周交織的鈴噹,共同沉醉於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章裡。我不禁頻頻向巨蟹座的風鈴投以會心的微笑,今天,我終於也和它一樣,家人團聚相擁在一起了!雖然相處總是短暫,據說只要珍惜,縱然片刻就會令自己感到滿足?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祈禱,希望地球能停止轉動,就此停留在這美好的一刻。

大年初二是我渴望與父親見面的時刻!地點位於澄清湖畔的福州山。推開銳利如刀的芒草,在荒野雜亂的叢林中找尋父親,暮然間,父親的容顏在墓碑中顯現,讓我暫且忘卻先前的抱怨,「天大、地大,父親何苦要挑這蠻荒的野地,做為他安息的所在!?」

其實我豈會不懂父親的想法,當年他隻身來台灣,怎料!故鄉竟成了永遠的追憶,既然生時無法在回故里,只能寄望魂魄能與同鄉相伴。而我呢?家!它從來就不曾是牽絆,因為嚮往自由,所以選擇飛往藍天,航向大海,但“愛”牽繫著我與家人間的情感,飄浮於天上,存留在人間,不拘任何形式存在。

休假即將結束,明明都與自己約定,絕不讓感傷沾染了情緒,卻還是不慎栽進離別的惆悵漩渦內而難以脫身。我將曝曬再陽台上的衣物一一疊摺塞入皮箱內,嗅著發燙的衣物深呼吸,在吸氣、吐氣交換之間,彷彿就能感受南國冬陽的溫暖照拂;而親人的愛,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深鎖於心底,只是抱歉與思念也緊隨湊熱鬧,要求得一併將他們收藏。

猶如武裝精密的盔甲戰士,以為信心飽滿足以衝鋒陷陣,誰之才面臨別離的內心交戰便節節敗退。當家人送我至小港機場,下了車,以為自己又是瀟灑地連再見也不必說,便頭也不回地走向登機門,此時,身旁響起了陣陣風鈴聲,牽曳著每條直豎的神經,清楚地辨識著,那是巨蟹座的風鈴響、是家的輕聲呼喚!於是沉重讓雙腳遲緩了腳步,腦海裏的記憶體畫面是墾丁海岸,左營故居與旗津碼頭相互切換的場景。

家!曾是我極度渴望守護的城堡。就為了當初的堅持與固執,只能一次次帶著深深的歉意離去!但家人的愛卻始終擁抱,它幻化成我心中永恆的光,陪我走過崎嶇的紅塵道場。終於,遲緩的腳步嘎然暫歇,我轉過身子用微笑向家人告別,因為既然執意要選擇自由的飛翔,分離就該視為平常的必經過程。

飛機引擎加速馬力,振翅要衝向更高的天空,不一會,機身便被毛絨絨的雪白雲層包圍。我倚靠著窗戶,心中已放棄對家鄉再次的眺望,當鬆脫緊繃的肌肉貼靠著椅背,便恍惚昏睡,直到一陣廣播聲驚擾著大腦睡眠中樞,“各位旅客,我們已達到終點站─台北……”。

拖著行李,步出機門,迎向我的是陰溼的冷風,不禁將已敞開的外套領口再一一扣緊。南台灣的陽光,顯然已開始遭人淡忘,因寒冷會將思鄉的情緒急速冷凍,而忙碌易讓人忘記歲月的流逝,於是我又能很快地期待明年的重逢。

走出松山機場,是步履飛快的行人與車聲鼎沸的景象再度浮現,抬起頭看看天空已是灰暗的夜色,我想等太陽升起,明天!又是嶄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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