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國度
作者:林芝蕙醫師
親愛的爸爸:
第一次寫信給您,竟是您告別人間十六年後。
事實上,我一直希望藉著歲月的流逝與變遷能稀釋腦海中您的影像。
平日的我,看來生性樂觀,與人談笑風生似無所忌諱,但若對方不經意地提起“父親”二字,我便立即假裝充耳未聞,不願再繼續交談。
您的離去一直是我心中最深痛的傷痕,從未隨時光逐日修復。
每年的父親節成了我一年中最難挨的日子;電視、報紙任何時效性媒體報導這天一律不碰及;幸好,傳統觀念中,女人地位顯然不及男人,但母親節受重視程度恐怕遠遠超過父親節,有關報導篇幅會儘量縮小些。我總這麼小心翼翼地度過。
那一年,或許命中註定無法逃躲的“意外”,那天,我竟未注意日曆上寫著八月八日;打開電視機,正巧播新聞,記者正採訪位駐守前線的阿兵哥,請他暢談父親節感言;這突如其來的鏡頭,立即喚醒半惺忪的睡眼睜亮擴大,但肢體卻一時無所頓措,只是 氣凝神繼續觀看,見他眉飛色舞,語帶興奮地提起自己父親,並祝「親愛的老爸,“ 父親節快樂”」、……,隔著螢幕傳來句句清晰字眼它似針般一次次刺向我的傷口,感傷與忌諱不再遵循著昔日平靜脈動,急急欲掙脫壓抑已久的血管,我感覺全身鬆軟,倒臥在床上,兩眼無助地凝視天花板;往事似潮水般翻滾澎湃湧向腦海,任憑淚水沿著眼角滑落,它毫無忌肆地沾濕床枕。
我無法抵擋傷悲的侵蝕,只有刻意將您遺忘。從小我就是個典型雙面夏娃;在學校會“聰明 ”地收斂隱藏好自己的個性,“乖巧靈敏、品學兼優 ”,那向來是師長們對我的總評,也了解力行”相親相愛”的名訓,所以從未與同備友人有所爭執,小小年紀便熟悉運用形象包裝的技巧,難怪同學總一致推舉我為“模範生”;事實上,我的性情、行事崇向自由隨意,在家,卸下獎狀的包袱,於是性格便不受牽制,可以盡情發揮,但不幸的卻是屢屢與母親自訂的家規抵觸,她愈是疾言厲色,我也不甘示弱回辯,當然,我的下場總是出現相同結局—對牆罰站。
您一直是我的靠山兼知己,有記憶以來,每天傍晚五點半一到,我總風雨無阻駐足路口等待一輛輛軍用專車,驀然,一群身著雪亮英挺制服的軍人紛紛下車,我立即目不轉睛不停地搜索著,直到發現那最熟悉的身影,於是急忙跑歩驅前,依偎在您身旁,我們父女各自拖著長短的身影,在天空被夕陽渲染成一片橘紅照耀下,緩步走回家,當然,我少不了向您告狀白天時母親對我種種“虐待”。
一直是您最忠實的跟班;我會坐穩後座,隨著您勤快的歩伐,踩著老舊的腳踏車,踏遍左營各菜市場,甚至遠征到楠梓地帶鮮肉、蔬菜,一番切洗後,先後丟入熱滾的鍋湯中,細燉慢熬約二小時,香味早已衝破抖動的鍋蓋,瀰漫整間廚房,飄向不耐久等的孩子們,迫不及待舀碗菜湯端上桌,淋在白米飯上,嚼來口感十足,唇齒留香,早就顧不得額頭掛滿水珠,汗流頰背了,仍是一碗接一碗,吃到肚子似要撐破才肯下桌。
其實您非專精於廚藝,但每逢休假,家務事就由您一手包辦,希望能使平時操勞家務的母親稍得舒緩,當然也同時為全家〝進補〞;偶爾中午我會自教室旁的窗口接獲您遞送的意外禮物一一熱騰騰的飯盒,因我曾向您抱怨學校蒸後的便當,菜色總失去鮮度難以下嚥,若我因補習晚歸,您總為我候門,端來盤特意為我準備的宵夜點心,吃來甜在嘴裏,溫暖在心頭,我卻忍不住向您抗議,擔心在您的細心調養下;我恐怕會日益白胖健壯,屆時就得準備減肥囉。
“勤檢實樸”是您一生中最佳寫照,我未曾看您在家是清閒無聊,甚或縱欲享樂;您可能正在屋樑上修磚瓦,或忙於整理花圃,路旁門前燈泡壞了,您顧及路人行走安全,便自行中裝修;母親說您總是多管閒事,您回答是「其實我們也是受惠者」。
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在您身上我看不到自私,除了盡職於工作,您的思維幾乎被家庭佔據,在我心中,您一直是好男人典型,偉大的父親。
如果真要對您進行行為挑惕,可能惟有抽煙、喝酒的習慣,自從在電視上得知它們可能導致肝癌後,我便將家中所有煙酒進行全面封查,沒料到,您又買了新貨。
您遺留下的日記,句句流露出對國家、家庭摯真,濃烈的情感,一肩挑起生活重擔,其實對位從大陸來台的革命軍人是頗為艱辛、思鄉情切,您特別喜愛品嚐故鄉佳肴;清明時分,祖父母遺照擺著桌福建菜肴;燃起柱柱清香,我看到您兩膝著地,緊閉雙眼似在瞑思;您向來寡言沈默,生活中的無奈與壓力,只有寄情於杯中物,積鬱胸中多時的煩悶,彷彿也能隨著一圈裊裊升起的香煙,一吹而散。
對不起,原諒當年我的年幼與無知,您總耐心傾聽我的抱怨與不滿,而我卻從未嘗試了解您的想法,更別談能為您分擔內心的愁苦了。
反覆不斷過錯,可悲是人生無法從頭,等不及我的成熟與懂事,未能做絲毫彌補,卻造成一生的最大的遺憾。
深夜裏朦朧意識中,正處於半熟睡狀態的我,隔著道門,彷彿聽見有女人唾泣的呻吟,慵懶地起身摸黑貼近牆門,靜聽命運無情的審判;您以平常較低沈的聲音,細數著家中僅剩不多的家當,反覆囑附母親務必要妥善照顧我們四兄妹。
漫漫長夜,我無法入眠,淚眼至天明。
生、老、病、死,果真是人生不可逃脫的模式;我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您一直伴著我成長,卻在中途消逝;當時53歲的您,外形並不顯老態,連傷風咳嗽也不輕易與人流行,首次聽說您抱怨胃部不舒服,我猜測恐是吃壞肚子了,怎會在做完胃鏡切片等檢查報告後就宣告罹患食道癌,而後全家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病痛反覆不斷地折磨您日益瘦弱的身體,百般無耐地等待死神的招喚,半年後,您離開始終眷戀的人世。
清晨五點左右,母親匆忙從醫院返家,將我們兄妹從睡夢一一喚醒,火速趕往醫院,卻來不及見您臨終一面,您的遺體早已送入冰冷的太平間。
儘管我聲竭力嘶的哭喊,卻再也喚不回您逝去的魂魄。
很長的一段時日,內心再悔與恨交織的浪海裏浮沈,顛怒上蒼的不平,拆散我們原本和樂的家庭,看似聖潔高明的醫師,慫恿策動開刀手術,不但無助病情,只是徒增您身體苦痛,尤其是可惡冷酷護理人員,竟剝奪我們見您最後一面。
斥責聲也在我心中不時地吶喊著。
對不起,由於我的自私及拙於表達情感,在您病危臥床,急需家人精神支援之際,我並未隨侍在側,安撫您陷入恐懼的情緒;我將自己埋首於書堆,應付著每天例行公事般的考試。
我無法凝視您絕望且不捨的眼神,害怕聽到您無助的呻吟;只能任由心不斷地抽搐、顫抖著。
「專二那年,母親外出看歌仔戲,從此就沒有回來過」,有位患者提起他的母親,那天夜晚路過暗港,竟為迎面的飛車當場輾斃,生命在瞬間消逝,在絲毫無任何預警下,這一生,她必須接受“母親永遠缺席”的事實。
生命極其珍貴卻顯脆弱;一般人面對於死亡往往抱持忌諱不提的心態,“該不會這般倒楣輪到我吧!”看似一派樂觀,實際生活中仍感不安,擔心不注意的那,死神會來扣門。
死後的世界,無人能預知,當尚能呼吸於天地之間,有多少人能珍惜人生須臾數十寒暑;如果生命走到盡頭,又有多少人能斷然放下萬緣,瀟灑離去。
對不起,如果當年,我有這份勇氣與智慧,會寸步不離地守候您身旁,與您一同面對死亡,緊握著您的雙手,向您擔保,我們兄妹會堅強的生活,陪伴母親攜手走過崎嶇人生路。
我卻殘酷地讓您滿懷憂濾與掛念離去。
求完美的個性,總擬造許多美麗綺想,不顧認清人生的真想。
每回參加婚宴,總欣喜有情人終成眷屬,祝福新人能相愛廝守到老;我總祈求人類能遠離絕症,世界終止窮兵黷武,人人富欲安康,世界就是美麗天堂。
青春終衰萎,人類因有紛爭而起動亂,即使科技文明的今日,仍有疾病成謎,飛來橫禍,種種天然或意外傷害,都可能使原本美好景物遭受無情摧殘。
如果生、死是一種循環,必然的過程,死亡是人生難以逃脫的命運,如聖嚴法師說“是莊嚴的佛事”,死亡得注定要視為如此哀戚可怕?!
讓未亡者只能鎮日以淚洗面,躺在棺木中的死者又如何瞑目。
是上蒼幸運的慈憫,亦是自己無能的悲哀,自己總是得之於人者太多,所能貢獻一己處甚少;當年,您施行手術,急需大量血液,海軍四廠中的袍澤一個個自動到醫院捲起醫袖熱烈捐血,帶來一大批水果、營養品,在手術過後,大夥又輪番照顧仍是昏迷中的您,一滴滴鮮血注入您極度空虛的身體,也溫暖我們一家受創等待希望的心靈。
接受的當時,無限的感慨與慚愧;敬愛的弟兄們,雖然事隔多年,我無法牢記您們的大名,一一報答,但這份恩澤與情誼卻永誌心田。
抹去眼角的淚痕,我常捫心自問,能給這人世多少回報。
我們常覺無力付出,是因自認擁有已是貧乏,如果慈悲憫人,慷慨捐贈,那豈非讓自己陷入窘困?
換言之,施捨就是為了成全別人。委屈甚或犧牲自己利益?
常有人在該施捨時卻十分難捨,在給予時猶豫再三,無比掙扎,其實這常源於內心慳貪,過於執著自我,希望佔有的事務愈多愈好。
在施捨中體會一切人事擁有都只是短暫,過於執著無法割捨,只會將自己推向痛苦;從小我們家境不算寬欲,但總覺生活富足,因您總以身作則教化我們“少欲多感恩”的道理,既使受限於經濟條件,無法常濟貧捐助金錢,仍願以勞力作佈施。
我想起您告訴母親的話“我們亦是受惠者”。
這幾年,也常思索自己人生的意義與使命;過去的旅途,汲汲於趕路,為的是攀越高峰,死命的奔跑,是求能超越群眾追求世俗價值的成就感,滿足受人尊寵的虛榮。
從小就盼望有朝能出人頭地,向高聳入雲的大樹般茁壯,身旁四周的植物總無時抬頭向我抬頭向我投以羨慕的眼光;現在,我卻寧願是株小草,看似不起眼,暴風雨中雖也不住地飄搖,卻柔韌不受摧殘,陽光再現後,又昂首挺腰。
令人汗顏的是,至今我依舊模糊定位,究竟自己為何而生?!未來,也常令我感到惶恐不安,未知明天將淪落何處,在滔滔的生死業流中浮沈動盪,無法站穩腳步,更遑論探索生命意義、
安於當下,至少我該為今日努力,一步一腳印紮實生命中的分分秒秒。
弟妹去年生個白胖寶寶,是男孩,弟弟指著他對眾人說「以後我年老時,就指靠他啦」。
夫妻倆爭相寵抱,弟弟更是格外興奮,笑不合攏;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續?!未來的盼望?!
那年母親意外懷孕生下小妹,您從醫院歸來,神情憔悴,雙眉深鎖,親戚見您不發一語,以為您可能重男輕女,而結果卻令您失望;知父末若女,我當然猜透您心事;憂患意識總讓您分外操心難以預知的明天,濃烈的責任感,除在工作全力以赴,您總竭盡能力照顧我們生活起居;但以您微薄薪資教養三子女已顯吃重,此刻,您又得開始發愁如何籌措妹妹奶粉及尿布錢。
我從未怪罪您提早釋下肩上全數負擔,我無法釋懷的是,等不及您的衰老,我卻早已失去奉養您的機會。
我自小就覺母親的跛腳令我顏面盡失,不願與她同時出門,您總告誡我「不可以取笑您母親,那並非她天生願意」;您走後,孩子一直是她生命的全部;長大後的子女,不是娶妻生子,另立門戶,就是飛向遠方,責任已盡,內心卻仍孤獨,想念您時,由是淚眼潸潸。
我希望能成為她生活中的“牽手”讓她感覺生命並不空寂;其實任何人都非她生命的唯一,在您走後她是如此堅強,用她看似柔弱的雙手,勇敢地撥開曾是佈滿烏雲的天空,為將殘碎的家園,繪出最絢麗的彩虹。
今年的父親節,雖然我無法免於感傷,卻少了怨懟,謝謝您賜予我生命,讓我體會世間最原始珍貴的親情與真愛;雖然我無法再見您清晰的形體,但您的形影卻深刻地刻烙在我心中,伴著我走過成長的歲月。
我知道您再另一國度,不曾走遠,只是莫名。
在莫名的國度裡,
請您安息。
永遠愛您愛您的女兒
阿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