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我的寶貝

作者:林芝蕙醫師

〝獻給人間天使,可愛的孩子們,兒童節快樂〞


週末晚間十點半,台北這個繁華不夜城,街道依舊車水馬龍,燈火通明。

慌忙地拉下診所鐵門,頭戴安全帽,雙腳跨向妹妹125機車,從汐止向著目標國泰醫院前進。全台北的車輛及飛車族似乎全數轉移至忠孝東路集合,連聲轟隆,幾部汽機車從耳際飛嘯而過,我屢屢有被撞擊的恐懼。自己因身經多次車禍而不再駕車,台灣治安混亂,夜間搭TAXI難以擔保安全,除了走路,騎來路途漫長,但當我想到尚在醫院的母親與妹妹,便不由地鼓足勇氣,硬著頭皮往前衝了。

連日來忙於診所業務,憂心妹妹剖腹生產,掛慮母親,身體已不算硬朗卻得擔任妹妹全日看護,新生的BABY送進小兒家護病房至今安危未卜,一顆心在瞬間被分割成四分五裂,我顯得既疲憊又無奈。

約二、三坪的斗室,擺著三張單人床,雜物散落一地,通行只能以〝蜀道難〞形容,妹妹病懨懨地躺在內側病床,看了雖動了惻隱之心,卻硬下了心腸決心讓她吃點苦。

阿珠個性向來倔強,不顧家人反對仍執意與泰國籍先生結婚。初次懷孕,竟能大腹便便地來回泰國二次,我與母親都以為妹妹應該會在泰國生產,在即將臨盆的前二個月,妹妹突然返回台灣;她依舊天真,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沾沾自喜地指著腹中胎兒說要為他取名〝林強〞,學電視那位台語搖滾歌手,將來也要〝到台北來打拼〞。

預產期已過,胎兒卻未見有任何動靜,於是媽媽陪著妹妹至醫院催生引產,24小時過後仍無效,在主治醫師的建議下剖腹生產,手術順利,我與母親算是鬆了口氣。誰料,新生兒在手術後二小時便又立即送入小兒加護病房,原因是餵食後吐奶,且發現頭頂部有尖尖的隆起,心跳不規律等現象。

小兒加護病房中就屬阿強年齡最資淺了,光溜溜的身體除了屁股裹著紙尿褲,手腳插滿著輸液套管(IV set),病歷上寫著診斷〝Doubt Mengitis〞。我無限愛憐地撫觸著保溫箱,望著緊閉雙眼猶在沈睡的生命,不住地反問蒼天,為何要作弄這無辜的孩子?

醫師建議我們儘速辦妥嬰兒的全民健保,每天近萬元的醫藥費,若是長期支出,總是一筆負擔。但阿強依國籍法規定屬泰國籍,在母親固執的想法中,泰國落後、貧窮,與地獄劃上等號,妹妹的婚姻,她本以相當震怒;當然,她更無法接受外孫是泰國人的事實。

為了安撫母親高漲的情緒,阿強的戶籍遲遲未辦,醫藥費只好以自費作結。還算幸運的是,檢查報告出爐,一切正常,頭頂的隆凸也逐日消,出生第十天,我們終於可以抱他回家了。

那陣子情緒起伏矛盾,我深覺自己無辜被妹妹拖累,花錢消災,也就罷了,想到從此這小生命勢必進駐,打擾我原本寧靜的生活,滿腔怨懟瞬間化為怒火迅速燃燒。但畢竟生命可貴且難得,又怎該有絲毫怪罪或苛責仍尚懵懂的嬰兒;一陣清涼自心底湧現,澆熄方才熊熊烈焰。

我似乎無暇在掙扎中反覆思索,為了彌補妹妹的粗率,從小嬌生慣養,從未有育兒經驗的我,也跟著母親學習沖泡牛奶,換穿尿褲,偶爾客串為嬰兒沐浴。看診本已佔據我多數時間而我僅餘不多的休閒時光,便是觀望阿強的一顰一笑,即使他原本無意識的動作,都緊緊牽繫著我的每條神經。

那時正值盛夏,在冷氣房內工作猶是揮汗如雨,母親再三叮嚀新生兒抵抗力弱,更何況才從加護病房抱回;於是窗戶深鎖,再幫阿強裹著一層厚重被襖,心想在如此嚴密重重保護下,任憑百毒都難以入侵。

二天後,阿強哭鬧不停,臉上出現三、四顆紅疹,且身體有略微發熱,我頓時緊張,妹妹更是無助地抱著孩子在房裏痛苦,慌亂間送阿強至醫院。醫師搖著頭,不解地問「天氣如此悶熱,怎會把孩子包得像粒粽子呢?」處方就是拿掉覆蓋身上的被毯。

曾在街上目睹某婦人,肩上揹著滿周歲的娃娃,右手持著菜籃,左手牽著約2歲的幼童,後面另有位5歲的孩子緊隨身後。想起當時我們三位保姆指伺候阿強少爺,還常忙亂一團,遇上突發狀況往往不知所措,真不禁汗顏羞愧。

最令人納悶的是母親,以她養兒育女30多年寶貴經驗,卻在此刻無法傳承生效。

一般女性多具溫柔、母性特質,就聽不少女性語出驚人地說:「如果婚姻有狀況,她們寧可放棄丈夫,也極力爭取孩子的監護權」;但我總自認是異數,嬰兒頻頻哭鬧聲,對我而言無異是種噪音,心煩不已,嚴重時甚至會引發耳鳴,我的對策是立即摀住耳朵,飛快躲避。孩子們滿佈好奇的無窮精力,也極具破壞;一般有小孩的家庭環境其凌亂程度,往往隨著孩子數目成等比級數增加;我曾目睹一戶有三位男孩的家庭,其客廳擺設以天翻地覆,如入無人之境形容,他們的母親除了搖頭抱怨,就只能任由吵鬧了。

我對孩子避之猶恐不及態度在二十歲那年開始轉戾;大二解剖考試公佈成績的傍晚,我心情鬱悶地騎著機車在荒野小路上行駛,一輛滿載兒童的娃娃車,從我身旁緩緩擦身而過,彷彿聽到有人叫我〝阿姨〞,我別過身子望見,隔著玻璃窗,一群孩子們正快樂地向我揮舞,我也不自主地舉起雙手向他(她)們頻頻招呼,車子漸行漸遠,孩子們天真浪漫的笑容,卻依舊在我們身旁繚繞,猶似梅雨後初露乍現的陽光,一掃數日陷於考場失意陰霾。

阿強一如許多初生兒,半夜也時有哭啼聲,哀聲淒厲,每每讓躺在床上其實睡意猶濃的我仍振作起床,其實明知母親與妹妹已起身哄他,但猶覺不安心,總要將他攬在身上,輕搖二下,在母親一旁催促下「快去睡,你明天還得上班」,我才會心甘情願地回房攤在床上,繼續未完成的好夢。

阿強滿月的那天,我將預先購買的紅色套裝為他穿上。妹妹生產的前幾天夜裡,我夢見一位著紅衣的小男孩在我面前跳來晃去。母親當天也做了些紅蛋,訂製盒裝蛋糕;在台北我們並無任何親戚,這些純粹應景禮品,便將它分贈給鄰居,沒有賀客盈門,不見場面盛大的滿月喜宴;親愛的寶貝,我們送給你的是最誠摯的關懷與祝福,願你平安快樂地成長。

阿強的父親仍滯留泰國,妹妹行事欠周詳,過於大而化之個性,照顧孩子的部份工作也〝自然〞地落在我肩上。如果孩子是上蒼贈予我的禮物,那這份厚禮起初的確壓得令我喘不過氣。

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阿強的床前,看看他是否睡得安穩,學會翻身的他,被子早已散落一旁,他的母親仍呼呼大睡,除非阿強發出呼天搶地的哭聲,才能將她自酣睡中喚醒。我的住家在診所樓上,有時正忙於看診,樓上卻傳來陣陣嬰兒哭聲,原來妹妹趁阿強熟睡之際外出且未事先告知,情急下我只好請診所助理先代為照顧孩子。偶爾上街購物,妹妹常是興高采烈地與店員討論物價,卻忘記推車內的孩子,「歹徒常是趁其父母疏忽或人群擁擠處,將孩子抱走,一般以百貨公司逛街時發生頻率最高」,我平日對她再三告誡,她似乎早已拋諸九霄雲外,我只好寸步不離地走在推車旁,氣憤但也莫可奈何。最令人頭痛的是,阿強的眼睛不時有淚液分泌物出現,頻頻催促下,妹妹總算帶孩子至醫院檢查,眼科醫師診斷為鼻淚管不通,可先行按摩、點藥,一般多能自行痊癒,否則就需開刀,如果期望妹妹每日訂時為孩子按摩,那無異是緣木求魚,並非她缺乏母愛,吝於付出,而是記性不佳,常忘記。

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或許可成立,但卻有許多不盡職的父母,倒也是不爭的事實。

鄰居一對夫妻,分別在仲介及人壽業服務,收入優渥,三十出頭便已擁有市價六百萬房屋兩棟。年前妻子產下一子,尚未滿月,便送到宜蘭托嬰(因保姆費用較台北低廉),由於事業工作繁忙,平均每月探望一回,面對別人質疑的眼光,他們的回答是「國內填鴨式教育,那只會壓抑子女身心發展,我們早已有移民打算,為了培育優秀的下一代,當父母的只有趁年輕努力賺錢打拼,為子女將來作長遠著想了。」孩子的童年生活需要父母用愛與關懷陪伴,而非金錢、玩具所能充填。「多撥點時間給孩子」,這對忙碌的現代父母是種奢求。

阿強的父親在他滿五個月後獲准自泰國依親至台灣,我與母親都極希望他們能長久居住台灣,溝通無效,三個月後,他們仍執意要回泰國。

臨走前,我緊抱著孩子,跪在佛堂前(〝寶貝,畢竟我非你的父母,無法長久守顧在你身旁,但願在佛菩薩的慈愛與庇護下,你能平安長大,我們後會有期了〞),他插滿輸液套管(IV set)的身軀,躺在保溫箱裏的情景再次浮現腦海,淚水早已不自主地橫溢臉頰,潸然落下。

我告訴母親(昨夜,我夢見阿強了),媽媽的眼眶也紅了。阿珠是否晚上都記得為他蓋被,生病了會帶他求醫診治?每天可有定時幫他按摩鼻樑,一連串的問號,我們都無法從小妹隻字片語簡短信籤獲知答案。

是否這樣的關愛,也令我難以承受?!

日夜的掛慮與想念反使我陷於更纏結深淵中。或許付出的愛不祈求回報,無怨於悔,但世事造化總難與期望相符,在學習關懷的同時,也應適時把牽掛卸下,畢竟已盡了全力。

阿強在周歲時隨他的父母回台灣,由他曬黑的皮膚,可推想泰國的確酷熱,這時他已學會爬行,像爬蟲類動物匍匐前行,往著人類進化的腳步邁進,偶爾,也見他步履蹣跚扶著牆壁學走路。

他尤其善於模仿,我晨起盥洗後使用保養品滋潤皮膚動作,他總站立一旁仔細端詳,桌上一堆瓶瓶罐罐,有回他順手拿得塗得滿臉,一瓶兩千元的眼霜便告泡湯。一歲三個月,他已學會發音,認字與辨別圖案,為了滿足他的〝求知慾〞,我每回旅行珍藏的各式動物陶瓷,也成了他的玩具,這些精緻雕刻的藝術品,那能承受他的摔、捏、碰、觸、百般蹂躪折騰後,大多斷頭缺腳、面目全非。連我前陣子研習針灸的銅人也不放過,本想藉著實體讓他熟悉人類外部器官的名稱與功能,這孩子果然不枉費我平日〝苦心〞教導,多能一一正確回答;例如指著正面生殖器官,他回答〝尿尿〞,再將銅人360度旋轉只像屁股,他回答〝便便〞,然後舉起雙手在鼻子前搧風說〝臭臭〞,正當我顯露得意,阿強竟把銅人抱住往後一摔〝完了〞,想著針灸課尚未結業,而銅人便已先陣亡,我摀住眼睛不願接受事實,他呆立一旁不敢出聲,心中已知闖禍;我處罰他跪在地板,不到三秒,他便自行起力溜掉;幸好那尊銅人只是右手折斷,在我的妙手回春下,用強力膠將碎裂處接合,乍看果然天衣無縫,結局是,從此銅人被高高〝供奉〞著,阿強就只有〝瞻仰〞的份。

〝紅紅的太陽下山啦!咿呀嘿,呀嘿〞,不看診的時間,我泰半正與阿強在房間內〝練舞〞,隨著錄音帶節奏婆娑起舞,在我獨創的舞步引導中,他也亦步亦驅地跟著手舞足蹈,〝阿姨〞,〝阿姨〞,他銀鈴般的叫聲輕和著,世俗的憂慮與爭執在此刻全數被驅逐,我全然陶醉在孩童的無憂世界中。

母親時常提醒我,這種難以控制回收的〝投資〞是否過於冒險?阿強長大後是否會記得〝回饋報答〞我這位阿姨,「我打算仿效岳母在阿強的胸前(以免他看不到)刻字,只是題的並非精忠報國,而是將我花費的時間與金錢一一列記」,我開玩笑地說。

讓我重溫早已不復記憶的童年,悠然潛入孩童燦漫無邪的神話仙境裏,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與滿足是我的回報;從厭惡孩童吵雜哭鬧的少女,到今日滿懷喜樂,真誠擁抱孩子的成人,我的人生不也在蛻變成長。

蒼天贈予我的禮物不是孩子,而是學習對生命長久關憫與持久的耐心,體驗付出的當時也記得同時放下壓力與束縛。

寶貝,親親我的寶貝,祝您快樂、平安地成長。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