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丑角

作者:林芝蕙醫師

卻隱約可見逐漸泛紅的眼眶盛滿了淚水,終於盈溢落下而後漫越臉頰,再順勢滴落便當內,攪和著飯菜往嘴裏吞嚥,那滋味該是五味雜陳,是辛酸,亦是無奈。

其實那天氣候倒並非起了劇烈變化,只是母親敏感的體溫稍微略降,她便毫不猶豫即刻步行至離家二公里外的小學,就為了幫我送件長外套,這當然並非是頭一回。

為了彌補無法親自為孩子送便當的缺憾,我的父母清晨五點便進駐廚房,開始準備當日的早、午餐;而當一場煎、煮、炒、炸等拿手絕技表演結束,熱騰騰的飯菜盛上桌,他們總會坐在我們身旁,親眼見證孩子們吃得撐脹,再將便當塞近鼓咚咚的書包內,才會心滿意足地讓我們上學。

不過小時候的我卻毫不稀罕父母對我的細心呵護。母親每回送來的長袖外套,我多半將它原封不動地塞進抽屜;至於食之無味的便當,老早被列為造成書包最沉重的負擔。父母溫熱的慈愛光輝,看來卻難以熔解桀驁不馴的童稚頑固。

每回經過福利社,渴慕的眼眸總忍不住在琳瑯滿目的食物堆裏來回穿梭;瞧,凹形圓盤內都是香Q滑溜的炒米粉正交互纏繞著;而熱油鍋裏冉冉浮昇的甜不辣,濃郁的魚肉香將金黃色外皮膨脹得趾高氣揚;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方自冰塊堆裏撈出的彈珠汽水,CO2隨著〝ㄆㄥˋ〞一聲便掙脫悶窒多時的瓶塞,接著源源冒溢的白色噴沫便自瓶口漫流至瓶底,即使在十公尺外的我,彷彿只要伸伸舌頭,就能舔舐它的清涼;但我卻總只有觀望流口水的份,因為空空的口袋是不可能奇蹟出現地迸出銅板,不過沈重的腳步就是捨不得挪移,直到引來售貨小姐關切的目光,我才會垂喪著頭,若有所失地走開。

難怪從不帶便當的小傑成了我心中最羨慕的對象。當時他的座位就在我隔壁,可別瞧他那一身白制服,像極了久未清洗的的灰抹布,人家口袋裏可是裝著好幾張的百元大鈔呢!

每回午餐鈴聲響起,總見他獨自往福利社方向走去,然後帶回大包小包零食小吃。但有一次他卻別過頭來指著便當對我說:「剩下的飯菜能不能讓我吃?」

我表現難得大方,隨手就將便當遞了過去。他立即便將雙掌靠攏,捧穩後輕輕放在桌上,始終垂低著頭;卻隱約可見逐漸泛紅的眼框盛滿了淚水,終於盈溢落下而後漫越臉頰,再順勢滴落便當內,攪和著飯菜往嘴裏吞嚥,那滋味該是五味雜陳,是辛酸,亦是無奈。

原來小傑才唸小學時,父母便離婚了,目前他與經商的父親同住。「他們為什麼要生下我,卻不肯多愛我一點?」本該天真開朗的十二歲男孩,而今卻淚眼婆娑,聲調哽咽,這顯然並非是一時耍脾氣,而是積鬱長久的不滿情緒,正汲汲尋求宣洩。

「父親總以為只要給錢,就能滿足我所有需求。」敏感早熟卻無力改變事實的小孩,終於趴倒在桌上放聲啜泣,高分貝的音波震響了原本平靜的教室,只是清冷的空氣只能以無語回應。

二十多年了,那張缺乏真愛滋潤,卻沾滿淚水的苦澀臉龐,隨著時代經濟變遷而逐漸扭轉。在這嘈雜繁忙的城市裏,孩子們似乎也恍然懵懂,他們可能只是繁忙父母身旁的陪襯,高掛大人們嘴邊〝我愛你〞不過是句慣常哄騙的甜蜜口號,只有玩具手槍和芭比娃娃才是他們最忠實的玩伴;但他們可不甘願獨自黯然哭泣,而是選擇高唱〝只要我長大〞。

一般下午門診,我大多安排為小朋友看牙。他們多由婦人陪伴,而婦人的結構除了母親,奶奶,還包括為數不少的外籍女傭。

而阿勇就是屬於這類族群。記得那晚約十點多,助理正準備將鐵門拉下,一對夫妻卻快步匆忙地走進診所,小男孩則畏縮在他們身旁,不時用手摸觸著鼓脹的臉頰。

「他腫了好幾天,今天卻哭鬧著叫痛!」母親顯然有些驚慌得不知所措。

「牙齒因嚴重齲齒,而造成牙髓壞死…..」我連忙為孩子做緊急處置,同時向母親報告病情,且一再向她叮嚀,孩子必須繼續接受治療。

母親緊著雙眉,悶閉的嘴唇似難以開口,無奈地望著滿口蛀牙的兒子,才勉強吞吞吐吐地說:「我和先生每天都很晚才下班,今天還是提早回來,恐怕…..」

我朝候診室看去,父親正神色自若地翻閱書報,好似診療內的人物全然與他不相干;而我轉身卻仍得面對神情焦慮卻不捨抽撥空檔陪孩子看牙的母親。

「我叫印傭陪他來好了!」聰明的母親終於想出替代的方法。

阿勇是這對夫妻唯一的〝心肝寶貝〞,由於父母工作太忙無暇照顧他,於是請來印尼籍女傭負責他的生活起居。

每天一早,阿勇便到幼稚園報到,下午印傭會接著送他至補習班學習各類才藝;不過即將入小學就讀的他,語文表達能力卻與初來台灣數月的女傭不相上下。

「你爸媽在做什麼工作呢?」有回助理好奇地問他。

好似嘴裏還含著糖果,壓著舌頭絲毫無法盡情翻轉,只好降伏軟趴趴地俯臥在牙床下,於是儘管他使力振盪聲帶,卻不過是跳併出一連串相似音階的混濁氣音。

全文經過辨識比照結果大略是:「我爸爸到醫院….我媽媽去診所…..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

如果父母的職責,女傭能夠取代,那麼安親班、鄰居當然也能發揮功能。

阿寶與小芬這對兄妹同是學齡前兒童,幼稚園下課後便乘坐娃娃車回家;而每每迎接他們的卻是一屋子的寂靜。當黑漆漆的夜晚來襲,傳說專捉小孩的大野狼就會出現,嚇得兄妹倆了草解決晚餐後,就趕緊躲進冰涼的被窩裏。偶爾還悄悄地拉起棉被一角偷偷瞄著牆上的掛鐘,屏息靜候九點時刻一到,任職於銀行的父親歸來。當高豎的耳朵聽見門外有人開啟房門的聲響,兄妹倆便即刻自床上躍起,而後快步迎衝向父親。他們不斷以哭鬧表達內心的恐懼,果然這招見效,父親答應將他們暫時安置於鄰居家中。

初次看牙是由鄰居的媽媽帶來,八點半是助理為他倆固定安排的門診時段,難得有回父親提早下班,便親自全程陪伴孩子看牙,只可惜難得的父愛,卻間接加深我牙科治療的困難度。

尤其是小芬,從開始踏入診所,兩手便緊緊環抱著父親的雙腿,平日活蹦跳躍的嬌小身軀,頓時軟化為膨脹黏膩的棉花糖,而羞怯的臉龐,索性深埋於西裝褲管,將燙得筆挺的棉紡布料,如毛巾般地左右搓揉。

好不容易左哄右騙下,小芬終於躺臥治療椅;才開始運轉的高速機頭尚未伸進口腔,她略帶蒼白的臉頰卻瞬間變色,潮紅的眼眶如無法計測的深谷,正源源噴冒淚水成河。「爸爸!爸爸!」,小芬瑟縮地扭動著身體,揮舞的雙手與父親強壯的手臂,齊懸在空中,而後緊緊相握;儼然形成一道防禦陣線聯盟,準備共同抵抗外侮入侵,嚇得高速機頭連運轉都變得遲緩。

無法執行牙醫治療,助理只好婉轉地向父親說明,請他暫且先至候診室等待。望著父親漸行離去的背影,小芬飛瀉流暢的淚水瞬間便關閉了,方才耗盡氣力表演過後,她顯然疲憊地癱軟在治療椅上。終於,高翹的緊閉雙唇微微朝外開展,隱然透露著不情願卻又必須妥協的訊息;而實際生活中,她不是一直都這麼度過。

由於小寶與阿芬都有嚴重齲齒,有回助理好意想幫他們安排週休二日的星期六就診,以方便較長時間治療;不過父親卻婉拒了,「恐怕不行!」因為孩子的母親現任職於某知名廣告公司,工作忙碌經常得加班,往往二、三天才能回家一次,而在家的時間不是孩子早上床睡覺,不然就是外出上學了;只有星期六,才是一家四口真正相會團聚的日子。

在這形色匆忙的城市中,大人往往為著工作升遷而汲汲營營,為求滿足自我成就感而精進不懈,不過卻全然忽略了身邊最需要親情呵護的小孩。他(她)們好天真地以為花錢請來的女傭,以紙幣購買的玩具手槍和芭比娃娃,就足以架構孩子的快樂童年!

如果孩子果真是男女雙方愛的結晶,每位父母的心肝寶貝,又怎捨得讓本該天真可愛的孩子一臉無辜地扮演著丑角!還是他們不過是夫妻制度下的必然產物?!

鎂光燈閃爍的城市舞台,丑角臉譜總是灰暗。為了吸收更多關愛的眼神,他們只好以高分貝的嘶喊或哭叫,藉以表達內心的渴望。但令人失望的是,親情的溫暖閃耀總是剎那,父母短暫的擁吻安撫過後,丑角的臉譜卻依舊黯淡。

但丑角的扮演不過是輪替,有朝一日他們也會長大躍居為城市主角,屆時又該如何〝善待〞父母呢?

「請個女傭照顧或送到養老院去!」聰明的小孩直爽地笑呵呵回應。手法純粹經由模仿,故理由單純絕無藉機報復意圖。

而我除了感傷卻擠不出一絲笑容回應,只是心急地想即刻告訴我的父母,「如果能有生,能不能在當您們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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