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

作者:林芝蕙醫師

小女孩靦腆地微縮著身子,遲遲不肯將嘴張開,幾番催促勸誘下,才露出二排黑漆的門牙。二十顆的乳牙中竟有十五顆是蛀牙!

猶記得孩提歲月,一群小朋友聚集遊玩,“老鷹捉小雞”總是我們最熱衷的團體遊戲。瞧!那張牙舞爪的老鷹,正面露猙獰,虎視眈眈地瞄準小雞獵物,眼看就要發動撲襲進攻。而平日看似慈愛溫柔的母雞,也毫不示弱地振翅揮揚起羽翼,試圖反擊驅趕這不速之客,而一群驚惶失措的小雞,則緊緊黏靠在母雞身後,尾隨她移動的腳步時而朝前,忽而退後。我最愛扮演的角色是小雞,以為只要依偎在母雞溫暖的脅腋下,便足以躲避來勢凶猛的鷹爪。

母愛精神的偉大就在於不惜代價的奉獻與犧牲,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因為所有的母親無不疼愛自己的子女?!

我曾是如此深信不疑。直到我因牙科門診接觸了許多形色各異的母親,才領略了她們其間的不同。

「她吃飯老是慢慢吞吞,恐怕是牙齒蛀壞了?!」張小姐憐惜的眼神望著躺在治療椅上的女兒,又急促地將眼光移開凝視著掛在牆上的時鐘。

小女孩靦腆地微縮著身子,遲遲不肯將嘴張開,幾番催促勸誘下,才露出二排黑漆的門牙。二十顆的乳牙中竟有十五顆是蛀牙!

我將檢查結果告訴她的母親。張小姐緊皺著眉頭,嘟起細薄的嘴唇嚷著,「都是她阿嬤害的啦!總以為反正小孩的牙齒遲早會換,就胡亂給她吃糖。」

原來小朋友從小就住在屏東的阿嬤家,她的母親最近才將她接回汐止的家中,準備明年能順利進入台北市某明星小學就讀。台北與屏東相隔遙遠兩地,當時數個月才能見女兒一面;令人訥悶的是,身為母親的她怎能放心不牽掛呢?

原因倒也挺簡單,因為工作忙碌,莫可奈何!

張小姐亦曾是我的患者,目前擔任一家外商公司經理。每回看診時,總見她一身剪裁合宜的名牌服飾,十足商場女強人架勢。每天早出晚歸,辛勤於工作,下班後,還得看顧小孩,料理家務,真令人佩服她竟有如此驚人的體力。

她說「很辛苦!但相信只要再熬個幾年,所有問題便自然迎刃而解。」因為孩子轉眼便會長大,就毋需再煩勞她分神照料了 ; 雖然先生偶爾也提起,希望她能以孩子為重,先暫時辭去工作;但她認為,「目前擔任的經理職務,向來是同事間覬覦夢寐的寶座,如果斷然放棄,後進勢必即刻取代,那辛勤多年才攀昇的地位,豈非輕易拱手讓人。」

於是她繼續扮演多重角色,身兼數職;不過似乎工作才是精力集聚的焦點,而孩子就只好先冷落擱置一旁;例如她經常因加班無法準時接送孩子放學。

「讓小女孩獨自待在幼稚園中玩耍,不是太危險了嗎?而將來上小學,又得面臨相同的問題。」我心急地問。

「幼稚園有值班老師,若上了小學,我打算將她送到安親班。」她看來早已作好妥善安排,不過也同時強調:「那當然得額外支出一筆開銷。」

雖然兒童治療齲齒有健保給付,大大減輕家庭經濟負擔,但在母親排滿行程的時間表中,卻難以挪出一小段空檔陪孩子看牙。

二、三次的約診掛號後,治療便告無疾而終。

相信大多數的女人都不願放棄成為母親的權利,只是當品嘗為人媽媽的甜蜜滋味後,有些女性卻忘了對子女盡教養的職責。

由於傳統中國社會中,父親的角色扮演並未參與“家務”;而現今時代潮流趨勢,有愈來愈多婦女走出廚房,投入忙碌的工作職場,但卻疏忽了對孩子的貼心照料。於是所謂“家”成了孩子們休息的“賓館”,而托兒所、安親班則是負責他們吃飯,寫作業的“集中管理營”。

曾有一陣子的晚間九點半,總有一對小兄弟固定約診。「小學不是至多四、五點就該放學,怎會拖到現在才來看牙呢?」我好奇地質問他們。

兄弟倆先是相互對看,露出一臉詭異的笑容後,接著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實情。原來他們的母親都得晚間九點半左右才下班(據說父親更晚),兄弟倆不甘空蕩的家就此冷清寂寞,於是喚來一堆“好朋友”共同嬉戲玩樂,大夥也挺有默契地會在九點半前一哄而散,而當集會散場後,他倆也才心甘情願來牙科診所報到。

不是所有的母親都能安心地任由孩子自由發展,而自己仍無慮地工作,有些母親只能無奈地選擇,為了守護子女,必須用盡自己一生的青春歲月。

顛起細瘦的腳尖,身體踉蹌搖擺地夾在母親的脅腋掩護下緩緩走進診所,是位面貌清秀,臉色卻顯蒼白的孩子。陌生的環境好似一點也無法引誘他的好奇觀望,清澈的眼眸彷若正陷於沈思般停滯令人匪夷所思。他是由某醫師輾轉介紹來的小患者,年齡八歲,但智力卻不足二歲,是位自閉症低能兒。

為自閉症患者看牙,對我而言並非是全新的嘗試,但的確是項耐力的考驗。

任何的言語哄騙對他不過是耳邊風,臉部依舊是一副酷酷的表情,雙唇像沾了強力膠水似緊緊黏合,於是母親輕聲呼喚著他的名字,不斷地用自己的手指抵觸那以牙面密連相接的鎖鍊。五分鐘過後,莫可深測的口腔禁地有了些微的反應,隱約露出一道狹縫,我便舉起披套著鐵甲外袍的左手中指迅速尾隨潛入,撐開足以看清齲齒區域的視線範圍,接著高速機頭帶動著鑽針往牙面削入。

突如其來的酸痛,驚擾了他原本沈靜的世界,但他奮力反擊的工具並非嚎啕大哭,而是使力地想逃脫現場。他的母親與診所助理早隨侍在側,四隻大人的手臂緊緊地握住在躺椅上翻滾的瘦弱身軀,適時地制止早已意料中的舉動。

即使置身於冷氣房中,我們都彷彿剛做完健身運動,個個臉色潮紅,額頭上的汗珠來不及風乾揮發便朝著臉頰順勢滴下。這極盡消耗體力與精神的醫療,若單以健保的微薄金錢評量是難以平衡。

若當我心中的天平因埋怨而導致二方搖擺振盪,譴責聲也緊接轟然迴響,「妳不過是撥出門診一小段空檔,為這不幸的孩子服務;但他的父母為了照顧他,卻可能必須付出一輩子的心血與時光。」

雖然孩子的身體形態能隨著年紀的增長而逐漸變胖長高,但智力的發展,卻停滯在嬰兒階段。一個連吃、喝、拉、睡都得別人侍侯的“木頭玩偶”,卻極盡摧折母親脆弱的心靈。

“望子成龍”,從不曾是她奢望的夢想,她的心願平凡不過,只要孩子能叫她一聲“媽媽”,那麼感動幸福的淚水便能沖逝幾年來積壓滿腹的辛酸;但殘酷的事實卻一再地打擊她的希望。

「有回,我正準備幫孩子洗澡,卻發現衣服忘了拿進浴室,於是折回臥房衣櫃取出,這不過是數十秒的光景,當我再度奔回浴室時,看見他已拿起肥皂大口咀嚼吞嚥起來,」母親歷盡煎熬的淚水再次潰堤橫溢,「孩子已經八歲了,我卻無法期望他成熟懂事。」

長期背負著撫育自閉症低能兒的軟弱身影,獨自在黑夜裏步履蹣跚,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難道沒有人幫她?她先生呢?

「他總主觀的認定,男主外,女主內;但孩子身體衰弱又不會表達,不明的發燒噁吐,就常令我驚慌失措。多麼希望自己的先生就在身旁陪伴協助,但他卻長年在大陸經商。」母親的言辭透露著不滿,但愛護孩子的堅定意念卻不因失望而停頓。

整整持續二個月,每星期二次牙科約診,她總帶著孩子準時到達診所治療齲齒。

「他的自閉及智能上的殘障,是現今無法更改的事實,身為母親的我,只能更細心地看顧他,避免他身體其他方面再受到傷害。」眼角旁掛著串串淚珠,但母親疲憊的瞳孔卻持續地散發著炯炯光亮。未來令他惶恐,軟弱也一度使她感到無力,但母愛的原始心性,卻不斷激發她內在潛藏充沛的熱能,正無怨無悔地為孩子默默的燃燒。

而辛勞的成果,恐怕仍舊是孩子無聲無息的反應,連聲謝謝也不說的下場。

她早就心知肚明,但愛的付出卻絲毫不猶豫,因為母親疼愛子女的心是全然的奉獻,毋需條件交換。

難怪人類總不斷歌頌讚揚母愛的偉大,因為它能戰勝人性的自私,歷經歲月的變遷波折,愈益顯現其聖潔光輝。

但不是所有的媽媽都能賦予真愛;因為天下的媽媽並非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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