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驕傲

作者:林芝蕙醫師

母親的偉大,並不在於母親自認將青春與美貌全數奉獻於家庭、孩子,就算功德無量;而是她是否曾將胸中寬廣真摯的情愛,化為實際的關懷與專注,點滴燒灌在民族幼苗身上。

「你們診所是不是正徵求白班助理?」婦人站立櫃檯前,扯開嗓門吆喝問到;約四歲的男孩,抓著她的一袖,亦步亦驅地緊隨身後。

她一頭蓬亂散髮,眼底盡是不懷友善的尖銳目光,語帶不耐的傲慢態度;當然,這絕非是診所助理的最佳人選。我向她委婉拒絕後,隨口指著已畏縮至角落的男孩是否是她自己的小孩。

「是呀!我共有四個孩子。」哇!帶個孩子就已夠折騰人,何況四個。

「現在的女人都太嬌生慣養了,吃不了一絲苦;我不僅得帶四個孩子,還得料理家務、外出工作賺錢貼補家用呢!還好,我那群孩子們既懂事又聽話,往往我不在家時往往我不在家時,老大都會主動照顧年幼弟妹。」她說著,低頭摟著身邊的男孩;帶刺的眼眸瞬間隱藏收斂,喜悅的光采自瞳孔漸次散放;不是蘊藏多時的慈愛光輝,而是種自以為是的滿足。

她說:「孩子是我一生最大的驕傲。」

她偶爾帶著小孩光顧我的診所,往往是一人看牙,其他成員也全數集合;四位小朋友排排站,身高各相差約半顆頭,最年長的大姊才上小學二年級。這回牙痛的是老二,剛上小學,正值精力旺盛的男孩,頑皮好動當然難免;於是衣服變成了抹布兼手帕,五彩繽紛的顏色上身,已令人難以辨認初始的色澤。當孩子躺上診療椅,身體逐漸朝向我貼近時,陣陣體酸意味也隨即迎風飄送,穿透層層口罩,直嗆口鼻,令人幾進暈眩窒息。很少小孩是心甘情願看牙,在診療椅上不是放聲哀嚎,就是拳打腳踢奮力抵抗;每每兒童牙科治療,總在我軟硬兼施下才能進行,奮盡氣功下總算大功告成。

這孩子卻是出奇的安靜;當高速磨牙機停止了轉動,順利完成了治療時,才察覺他只是強隱忍著痛;早已盛滿眼眶的淚水,終於決堤氾濫,隨著地心引力順勢滴落,把鼻孔早已結痂的鼻渧也一併潤濕沖流。七歲清純童稚的面容以隱然褪去;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張,現實悲劇中的丑角臉譜。

他的母親則在候診室裡不斷地咆哮嘶喊著,「活該!誰叫你不刷牙,痛死活該!!痾」我無力阻攔,只好期盼能與他約診,以免其他患者受她驚嚇;不過事與願違,她的回答總是,「會痛再過來啦!我那麼忙,怎可能一天到晚帶小孩看牙齒。」

我的診所一般都是預約看診,若有初診或臨時來的病患,則必須等待約診患者看完後的空檔才能插入。有回當我正低頭處理患者的牙疾;高八度的叫囂聲,立即將視線反射抽離轉向左側的櫃台掛號處。「得先讓林醫師看看,到底是牙齒的問題?還是感冒?我再決定要不要掛號。」排山倒海而來的猛烈聲浪,助理小姐似已難招架。聲響乍停,那位婦人以帶著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過櫃台旁的門檻,直奔治療椅;「去給醫生看看!」婦人命令著;孩子低垂著身子,如移蓮花步般向我緩緩靠來。是無奈亦是不忍,於是我側過身子,要孩子嘴巴張開;「上、下門牙牙齒齦紅腫,佈滿牙垢與結石。」於是我請他的母親依序排隊掛號。

女人若未經結婚生子,就無法成為真正的女人?!意謂女人必須經歷懷孕分娩,藉由陪孩子長大,是每位母親最大的希望與驕傲。

扮演母親的角色,方能褪拖少女青澀幼稚的薄衣,讓自己愈趨成熟、穩定。

但似乎不是每位母親總是溫和慈靄;如果母親的情緒老是陰晴不定,怒氣來襲時宛如隨時可點燃引爆的火山,那孩子無疑是首當其衝的災殃者。

長久在動當的環境下成長,又如何奢望他們能保有身心健全的人格。

母愛的偉大,並不在於她自認將青春與美貌全數奉獻於家庭、孩子就算功德無量;而是她是否曾將胸中寬廣ㄝ的情愛,化為實際的關懷與專注,點滴燒灌在民族幼苗身上。

診所助理恰好住在這位母親家的斜對面,自她口中陸續得知有關訊息。她家前幾天著火了,自房屋外觀看去,窗簾已燒得面目全非;還好是鄰居及時發現,幸未釀成巨災。據說是因白天大人不在家,小孩在家玩火造成。

二年過後的傍晚,一陣孩子們天真嬉笑聲自遠而近漸進光臨診所,尾隨而至是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

連續四位小朋友掛診,不禁臉上眉頭一皺;每每連續迎戰兒童牙科的下場,總以精疲力盡作結,晚餐往往無食慾入口。擔憂似是多餘,在父親指揮安排下,老大先行示範爬上診療椅;其他小朋友則與父親留置候診室。不一會,收音機播放中的流行音樂便得模糊難認,耳邊高速磨牙機傳出的嘶裂轉動聲似乎也暫停喊叫;整間診所早已被孩子們的爆笑吵雜聲淹沒

「孩子們的父親約半年前執意將外遇的女人帶回家,憤恨的母親在莫可奈何下只有簽下離婚證書,割捨四位年幼的子女離去。」助理一旁提醒,我才若有所悟﹔難怪直覺孩子面善。當下無法立即辨識的原因,倒非他們因歲月增長的身高﹔當孩子展開那原本就屬於他們童稚天真的笑靨,卻十足令我感到陌生。

孩子的父親預先掛診了數次,憶及他「前妻」往昔的看牙紀錄,不免另我聯想他會爽約,擔心因而佔去其他患者看診的空檔。

他總帶著孩子如約到達,連他自己也加入治療的行列。涼風吹拂的午後,在診療室內,我正忙於幫孩子治療齲齒,候診室忽想起一陣「阿姨,阿姨」的叫聲﹔隔著玻璃窗向外看去,一位婦人自門外走進,孩子們紛然自座椅上跳下,向她團團圍靠。

她,約四十出頭,談不上年輕貌美,卻看來典雅端莊。「醫師阿姨,待會看完牙齒,我們全家要去戶外郊遊野餐哩!」自孩子口中迸出字字興奮的音符。

「難怪先生要移情別戀,至少現任的老婆是比孩子的媽看來溫柔賢淑許多。」助理憋不住的坦白。

是呀!如果先生鎮日埋首忙碌於工作,回家還得面對黃臉婆的妻子,喋喋不休的嘮叨,一屋子的髒亂,另加小孩的哭叫吵鬧,恐怕不發瘋、崩潰也難。

是在是與非的天秤上,她又觸犯何條滔天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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