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咫尺天涯
作者:林芝蕙醫師
~香港探親記~
「姊,姑丈在三個月前過世了」,電話的那端,弟弟刻意壓低了聲調;我立即與在印尼的哥哥聯絡,他說「台灣與香港相隔咫尺,飛行只需八十分鐘」;於是,我成了理所當然的家屬代表。
「姑媽是我們在世上唯一至親的家屬」,小時候父親不時而提面命的話語,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腦海中;小學二年級,我學會寫信,作文簿上寫著「親愛的姑媽,雖然與您未曾謀面,但我一直深愛著您」。
爸爸說:「我們的故鄉在福建省林森縣,我隻身來台時,父母早已過世,姐姐則遠嫁至香港」;每當清明時分,圓桌上擺著福建家鄉菜,柱柱清香在空中飄揚瀰漫,父親總對著祖父母遺照瞑思許久,接著我們小孩一個個輪流跪拜祭起。
飛機逐漸爬昇,心情也隨之高漲起伏,糾纏往事,如眼前濃密層層相連的雲霧,想要揮手撥開,卻反映入時空漩渦中。
初升國中時,有回在餐桌上無意間聽到父母間的談話,才恍惚明白,爸爸與姑媽同為祖父母收養,並無任何血緣關係;這消息並未為我帶來震撼,她是父親敬愛的姐姐,我心中永遠的姑媽。
姑媽總是不時稍來音訊,寄上全家福照片且頻頻詢問家中近況;她最掛念著父親健康,擔心以他微薄軍人薪資,卻肩負一家六口重擔過於勞累,於是家中便常收到來自香港的匯款,只是父親幾乎原數退回。
二十多年前,父親利用一筆匯款折合台幣四萬,在北部買了塊土地,被母親斥責為眼光短淺,「台北如此陰濕氣候,怎會有人肯住」,於是父親托人轉手變賣,將錢再寄還給姑媽。
當時四萬元市價的土地,而今身價早已翻轉千倍、萬倍,但我們從未覺有一絲可惜;父親的慈愛,如寒冬中暖陽,溫熱子女年少失意不平的心靈,又豈是金錢能比擬。
父親的過世,我心中的太陽損落,失去光亮照耀前程的日子,盲目追求世俗物質標的,親情真愛遺落一旁,姑媽的影像也逐日在腦海中模糊。當飛機急速陡落,層層高聳摩天大樓,愈趨靠近,愈易顯見,全年一月一日,東方之珠,此刻我逐漸與您相靠,不是仰慕您的光彩眩麗而來,為著尋親感恩,父親生前念念不忘的叮嚀;只是身隔咫尺,卻讓您我等候了二十多年。
完成好check out手續,步出廳堂,緩慢步伐,雙眼在四周接機人群中搜尋,終於看到有位中年男子手持名牌上寫著“胡金妹”,那是母親的名字,我們相約的標記,不由的跳了起來,興奮地向他飛奔,叫著“ 表哥”,他略顯拘謹地伸出雙手說“歡迎 ”,那是我從未見面的三表哥。
記憶裏,姑媽因年長父親十歲,加上早婚,所以當我尚是孩提時代,照片中的表哥、表姐都已成年,姑媽已有五位子女,除了三、四表哥仍定居香港,其餘早已移民美國。
可鈿表哥開車送我們(我與母親及診所助理懿君)至高街,車子在麗恩閣華廈熄火;迎接我們的是姑媽及菲傭。
花白的短髮,鼻樑上架著副老花眼鏡,眉宇深鎖,神態疲憊,與母親言談間不時流露出對生命的無奈與憂慮;我坐立一旁,凝視眼前的姑媽,腦海隱隱浮現童年照片中神采奕奕,身著紅色棉襖姑媽的影像。
據大哥說,四表哥與表嫂皆在香港政府擔任高級官員,光是月薪便高達港幣十多萬,另有房屋津貼,所以香港人最苦惱的房事,他們卻絲毫不費力。高街地居香港高級路段,環視四周民宅就屬麗恩閣最為嶄新亮麗,位居大樓十九層,三十多坪的房子談不上氣派豪華,卻是佈置典雅溫馨;四表哥、表嫂一早上班,二位小朋友也跟著出門(托由專人保姆照料),空盪的屋子剩下姑媽與Jenifer,她的工作除了例常整理房間,最主要是“拖”姑媽到鄰近市場逛一圈,那是姑媽每天唯一的活動,否則便在房間內枯坐一天,不言不語。
表哥、表姐曾一度遊說希望姑媽至美國同住,不過她總是強烈拒絕,除了福建,香港是伴隨她走過人生黃金歲月的故鄉。
父親一生以軍人為職,身為軍人為榮,卻捨棄軍人公墓作為安身之所,而寧可選擇擁擠狹小的福州山,他說「生前無法再回福建故里,死後但願能與福州孤魂相伴」。
父親與姑媽對於家鄉濃烈情感令人感動,只是陷於情感執著,不也同時帶來壓力與束縛!?
旅遊手冊上記載位於旺角的通菜街,專門販售廉價又新潮的成衣、飾品,特別的是有許多店家將新奇變化的女性內衣懸掛店面迎風招展,蔚為奇觀,想著百聞不如一見,於是馬上行動拉著姑媽一同探訪。
香港的地下鐵路,班次緊湊且速度飛快,算是往來本島及九龍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可鈿表哥載我們開車前往,卻在中途塞車,耗費半小時,最後當機立斷改搭地鐵,五站的距離,只需十多分鐘。
通菜街可謂長路迢迢,共有數百多個攤位組成,類似台北松山饒河街夜市,正當我好奇的目光向四周投射“奇風異景”時,卻見姑媽拉著表哥衣袖不斷往前走,我也只好扶著母親快步跟班,二十分鐘便走到盡頭,姑媽神色憂慮地說著「已經四點多了,恐怕來不及做晚餐給大家吃」,她接著又擔心冰箱中的菜似乎不敷使用,表哥緊握她的雙手安慰著「沒關係,沒關係」,一路上,她緊蹙著雙眉絲毫不放鬆。
表哥的大哥大接連響起,原來表嫂心臟宿疾復發,他為盡地主之誼,卻執意要陪我們四處走逛;「放心,想在香港迷路,還真困難呢!?」我可非誇口,在香港,非但大眾運輸工具便捷,連計程車都四處可見,表哥一再強調絕無強暴搶劫乘客事件發生,這倒是令我感到相當寬心,結果,當然我們安全返家。
姑媽與母親有聊不完的家鄉話題,我卻只能聽懂內容而無法交談,偶爾藉由母親翻譯,當她慈愛的目光朝向我,莫名的動力趨引我向前,告訴他「姑媽,謝謝您持續關愛我們一家人」,過多的顧慮令我卻步,難以啟齒;阻隔在我們之間的鴻溝並非語言障礙,而是彼此間嚴密的心房。
月色逐漸朦朧灰暗;今夜,恐怕又得失眠,非興奮過度,由於自小便獨睡一房加上潛意識認床,只要身處異地的首夜就無法入夢;友人曾打趣訕笑著,如我般嬌貴習性,出門旅行時,必先預訂單人套房,自備睡袋、枕頭,自製乾糧,以免水土不服。
四表哥、表嫂至澳洲度假,我與懿君便暫睡在主臥房,凌晨二點左右,半熟睡狀態又似敏感察覺環境異常,忽倏我自床上跳起,「天哪!我身旁怎可能有人呢!?」,驚嚇令我當下反射尖叫偏又無法出聲,於是手握門把,準備衝出房外,意識卻在瞬間甦醒,“我人正在香港 ”。
人生如場旅行,有人原地打轉,劃屋自限,陶醉在自我編織幻夢的桃花源中,只求平穩安逸,但世事難料卻往往不堪一擊;我總敬佩能夠以大地為床,處處為家的冒險者,非欣羨他們閒雲鶴野般悠遊浪漫,而是各地環境氣候的遽變,種族風俗的差異,都需要足夠智慧與毅力才能調節的適應。
一月二日
香港號稱“美食天堂 ”,除了提供馳譽世界的中國各省風味美食外,亞洲及歐美各國著名佳肴也也一應俱全,臨行前同學珍還鄭重推薦,早餐別忘了到街頭吃碗熱呼呼的廣東粥,保證一天體力充沛,精神飽滿。經過一番明察暗訪,對面巷口就有家食店專售各式廣式粥點,打算今早就去大快朵頤一番;當我正準備出門,卻望見Jenifer正從廚房端著奶茶走出,笑盈盈地問我,「Do you need any Kind of broad」,赫然發現餐桌上擺著四碗麵,當然早晨菜單便由廣東粥更換為湯麵+奶茶。
香港最不應錯過的休閒遊樂區是海洋公園,這是累積多位朋友旅遊香港的寶貴經驗;為了不打擾表哥工作,我們決定搭巴士前往。
園內幅員遼闊,所以只能選擇性遊園;基於君子所見略同原理,我們朝向人群擁擠處走去,一條宛似長龍般的排隊似螞蟻漫步緩緩動彈,耐心等候在半空盤旋靠近的電車,這是海洋公園向具知名的山頂電纜車。
車身仰賴著鋼索在空中搖擺前行,緊閉雙眼不敢凝視窗外景致,心中暗想著“這回若機器故障或鋼索中途彈性疲乏斷裂我這尊肉身以直線加速度著地,鐵定是粉身碎骨 ”;迎面輕風清柔地安撫面頰,涼意滲入口腔直抵胸膛,呼吸開始循著規律脈動,一股勇氣上昇,慢慢地我睜開眼睛探頭眺望周遭綺麗世界;湛藍的海面,在暖陽輕吻照拂下,顆顆閃耀著金黃色光珠在水面波動跳耀,遠洋郵輪與小舢板來回穿梭點綴其間,我彷若錯身在故鄉高雄,在旗津的港口上望著一艘艘準備靠泊的軍鑑,盼著父親歸來;自己不也是懷鄉念舊十足感性的人兒?過往毋須刻意丟棄,異邦畢竟曾是生命踏過的足跡,可以追憶,卻不該造成今日的負擔;繼往開來,生命終究要往前,何苦沈緬於故鄉的圈圈中,讓自己難以脫逃。
纜車停止擺動,我們踏上了海洋天地;二點不到,懿君一馬當先坐立前排觀眾席等著看海豚表演。
二道飛馳水波劃破海面,如天使般可愛的海豚隨著躍動的浪花輕快舞動著淺藍色身軀,忽而搖擺著呼拉圈,讓坐立一旁的觀眾看得如癡如醉,不時傳出鼓掌歡呼聲,我心中卻絲絲在抽痛。
人類常自詡為萬物之靈;芸芸眾生皆因人類而生,為人而活,牛替人耕耘,羊則可提取羊毛,榨取羊乳,而海豚呢?
它至多只是人類操縱下的傀儡,它們沒有故鄉,人類是大地舞台的唯一主角。延續慣有自恃優越,於是膚色、語言種種成為爭奪領土、統治異邦絕佳藉口;只因生於多難家邦-中國,歷經戰亂四分五裂,我們家族便注定流離分局;大陸、台灣、香港,曾是血緣相繫,相隔咫尺,而今卻形同陌路,宛若天涯。
海豚表演完畢,母親拉著我用手一比,對邊山上機動城飛上忽下的火車,遙看煞為有趣,於是我們便趨前一探究竟;約五十分鐘,我們才有機會看清它的全貌,它的名字叫瘋狂過山車,類似台灣遊樂場中的雲霄飛車;一截長列火車啟動,先緩慢行駛而後急速、加快,360°旋轉,車箱內爆發一陣陣淒厲嘶喊聲,會在此時達到最高分貝,火車逐漸緩緩減速而後停止,由每位歸來乘客面呈潮紅跡象顯示,的確夠刺激。
我環顧四周的遊客,見不到小孩或年長者,想到身旁的母親有輕微高血壓,於是打算抽身退卻,母親卻不肯輕挪腳步,眼神依舊望著那即將開動的火車………。
套上安全帶,已經篤定無法脫逃;緊抿雙唇,心裏掛念著母親卻只能聽天由命;車子一路不斷翻落,四周呼喊此起彼落,母親的哀嚎声在耳際不斷迴響,卻不斷夾雜叮嚀我「阿蕙,不要害怕,快把眼睛閉上」,車子終於減緩速度而後停止,我飛快扶起母親一旁休息;媽媽說:「整個五臟六腑彷彿全部攬在一塊啦!」母親看來神情亢奮,我則是嚇得一臉慘白;望望天際,橘橙夕陽微露,黃昏時刻我們告別了海洋公園。
漫步於中環市區,熙來攘往的行人仍是加緊步伐,趕往下場赴會;用過晚餐,母親與懿君因白天旅遊疲累而提早休息,傍晚七點,我獨自在街頭漫無目標地遊蕩。
香港是個表面頗具包容卻也冷漠的都會,一眼看去,各類膚色人種在道路上穿梭流竄,只是大家行路匆忙,面無表情,毋需殷勤問訊,彼此只是陌生的過客。
我憶起尚在美國即將取得博士學位友人來信中的一段文字,「隨著返鄉腳步漸近,心中不住興奮卻也莫名惆悵,曾下強烈排斥,難以融入調適的異域,而今卻依依難捨」。
明月早已悄悄爬上高空,柔黃光芒不分種族、地域一視同人灑向大地,如果能自心中強烈民族界限情結放下,又何苦定要堅持「月是故鄉明呢」!?
一月三日
價錢富競爭力,免稅及服務優良,讓香港贏得「購物天堂」美譽,追求時髦的小姐們到此都心甘情願掏出腰包瘋狂採購;早有人提醒我們到香港必先準備好大布袋,尤其切記,自台灣出發時衣著儘量輕便(就是少穿一點的意思啦!),即使擋不住誘惑,採購過量,布袋無法容納過多衣物,尚有現成人體模特兒可供利用。
因平日忙於診所業務,且牙醫師有白色制服遮掩,生活單純且絕少應酬,使我省卻許多添購服裝的必要;不過對於常人口耳相傳“香港購物廉價傳奇 ”,倒是令我十分好奇,懿君更是身兼重任,記事本上寫著密麻的文字,阿美要買Espirit花格裙子,玲玲拜託她買Lancome化妝水….,於是我們異口同聲決定一早便去Shopping。
荔枝角為成衣批發集中地,在陰雨濛濛的早晨,我們走入一處購物商圈;琳琅滿目的衣飾,花色撩亂地令人目不暇給,紅色大字報寫著「大俗賣,每件299元」,身旁同為台灣來的小姐,便一口氣連包了數件,她開心地說「買到就算賺到」;有些老闆見我手上拿著計算機,問我是否亦為成衣批發商,我笑著向她搖搖頭。
幫妹妹買了二款冬裝,替自己加件襯衫算是不虛此行,懿君自對街提著大包小包笑嘻嘻走來,看來成果豐碩,不過後來據說那些戰利品都是幫別人而買。
連日來為了不辜負姑媽的濃情盛意,在家幾以Jenifer煮的湯+麵裹腹;香港美食,聽來令我們垂延三尺卻又偏嘗不到,已是正午一點,食堂飄來陣陣飯香美味,似乎正熱情地向我們招喚;心想著,這是在香港最後一餐了,可得緊緊把握。
我們在中環許留山西米露止住腳步,此店強調以“純 ”水果(不加水)打出的果汁名聞遐邇,其中又以鮮什果芒果底西米撈最為暢銷,難怪顧客穿流不息;天氣微涼,我打算先吃些熱食墊底,再品嚐各類果汁,畢竟出門在外,維護腸胃健康最首要;無奈它們太不爭氣,才吃了一小碗乾麵,肚子便覺似要撐破,又不甘心就此離席,只有枯坐板凳,期盼奇蹟,腸胃能加速蠕動,瞬間消消化方才所進食物;看著鄰座小姐正一口口啜吸著看似紅嫩滑潤的西瓜西米露,總算領悟到望西西瓜露止饞的滋味就算無法口到,眼到也算心滿意足了。
回到表哥家已是下午近三點了,踏進屋內恰好電話鈴響,是表姐自美國波士頓的電話,她說,姑媽因為我們的到來已擔心緊張了近一個月,平常她精神恍忽處於波動起伏狀態,不願與人交談,更不肯出門。我相信,人與人間的真愛是不曾隨時空變遷而褪色;姑媽與我們一家情感的建立,不在朝夕相處,而是濃濃的關愛自幼年伴隨著我們成長,是感激抑是愧疚,身隔咫尺卻彷若天涯,九七大限已臨,彼此距離是否更愈趨遙遠?
預定晚上七點半搭乘華航客機返台,為防止海底隧道下班擁擠車潮,我們在下午四點半便需出門;姑媽堅持送我們至樓下,當我俯身彎進Taxi車內,向她揮手告別,遠遠地,我望見她眼 中乘滿著淚水。
飛機逐漸爬昇騰空,再會吧!香港;我的心情因別離而感傷卻因即將返家而雀躍
不已。
香港是姑媽生活近五十年的家,父親反覆思念的故鄉在大陸福建省,表哥、表姐、大哥,因為工作,追求更高生活品質,早在異地落地生根,我們本是一家人卻分居各地,成了多重國籍,這是國際潮流趨勢?是冥冥之中無法抗拒的安排,抑是國家民族的悲傷?!
一陣亂流來龍,飛機頓時身陷雲霧,一團疑雲自胸中迅速擴散。我該傷感抑或麻木習之為常?
蘇東坡有首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瓜,鴻飛那復計東西」,生命的流逝,本就帶不走大地片瓦磚土;如果用心經營每片踏過的土地,珍惜曾經相遇的感情與緣分,人生就不算空度,又何必感嘆歲月匆匆,時空不予。
不再偏執國土差異,民族優越與偏見;芸芸眾生相互共生在浩瀚的宇宙。我們都只是大地的過客亦是──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