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的滋味
作者:林芝蕙醫師
小不一的蘋果塊紛然落入口腔，在利銳的牙面輾轉研磨成細碎的屑粒，而翻攪壓搾而出的液汁便汩汩滲流，甘醇的甜蜜滋味格外令味蕾怡然陶醉。
揉揉惺忪的睡眼自床上躍起，例行的盥洗吃飯過後，便背起厚重的書包，邁步踏往學校的路途。一公里！這對才七、八歲的小女孩真是條漫遠的無盡路。我總是垂喪著頭，看著自己沈重的腳步在泥地上，雖不情願卻也無奈地向前挪移。偶然抬頭一望，三層樓高的學校建築物正巍然矗立在眼前；瞬間，細瘦的腳掌好似立即安裝了彈簧，三步併二步對準目標直衝。
當然我的目標並非學校，而是它旁邊的水果攤。每回經過，飛快的腳步會連忙踩煞車，方才猶尚慵懶瞇起的雙眼轉瞬間便睜大發亮，目不轉睛地在琳琅各式的水果堆裏穿梭尋覓。
老闆總會拾起一顆顆蘋果，用絨布將它們左右擦拭。油亮亮的紅光在朝陽的照耀輝映下愈益顯眼奪目，毋需輕風傳送，即使相距十公尺，鼻孔都能絲絲嗅覺那股濃郁的蘋果香。
「如果能上前咬它一口，那該有多好！」奢侈的念頭總不時貪婪地浮現，於是雙手便在全身口袋間來回搜索著，但總是除了一疊衛生紙外，連個銅板縱跡也不見。終於，我低頭落寞地走進學校。
其實，母親的菜籃偶爾也會令人驚喜地發現一只蘋果，不過往往與哥哥、弟弟爭奪瓜分後，我也只能得到1/4。「總比沒有的好！」我總是心滿意足地竊喜！起碼蘋果的滋味，不再
只是種種想像。
有一年，父親的朋友送他一籃蘋果。我們兄妹根本母需搶奪，便足足可各分一粒。
蘋果捧在我因興奮而略微發抖的雙手。鼻孔不由得朝它貼近，先深深地吸口氣，好讓散溢四方的香氣都能匯注於口腔，油然昇起一股清爽自咽喉滲涼至心底，整個身體都情不禁地跟隨輕飄飛舞。
捨不得吃，我將它供在書桌的案頭。從此，家人便常見我坐在書桌前，書本雖翻開，兩眼卻凝視著蘋果發呆，還是因為父親的提醒「擱太久，會腐壞。」才狠下決心將它吃掉。
那天，我先將雙手洗淨，懷抱虔誠感激的心念合掌默禱（當時我信仰上帝），而後將它高高地捧起，用無奈傷感的眼眸向它作最後一次巡禮。禮畢，便張開雙唇對它熱烈親吻，一陣清脆的ㄍㄚㄍㄚ聲便接連響起，大小不一的蘋果塊紛然落入口腔，在利銳的牙面輾轉研磨成細碎的屑粒，而翻攪壓榨而出的液汁便汩汩滲流，甘醇的甜蜜滋味格外令味蕾怡然陶醉。不甘願就此嚥下，但即使擴張容積鼓脹著兩邊紅咚咚的臉頰，滿溢的液汁還是沿著嘴角二側宣洩竄流，那粒蘋果我足足吃了一個小時。
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隨著台灣進口關稅逐年降低，國民所得日益增加，蘋果不再被視為高級、昂貴的象徵。「每粒十元」，水果攤上的紅色標籤判定了它的卑微身價。自從它成為餐桌上人人垂手可得的尋常水果後，我也越來越無法感覺它的存在。
今年的過年，家中購置了大批應景的年菜，將二台大冰箱擠塞的滿滿；一籃蘋果因無法容納，便被隨意擱置在廚房的角落。
本該全家團聚、洋溢喜氣的除夕夜，卻因當年東南亞金融風暴而籠罩著股低氣壓，因為大哥的數千萬財產竟在幾夕之間，急速削薄成幾百萬。
「九年的心血，幾乎都泡湯了！」大嫂神情憔悴地埋怨著。
大哥原服務國內某上市公司，九年前被派任印尼子公司擔任廠長兼任經理一職。他看準當地房價高漲可期且存款年利率高達20％的優惠條件下，便將辛苦累積多年的全數財富投注於房地產與定存。萬萬無法預料，印尼貨幣會在此次金融風暴中嚴重摔跌為1/5。
「你現在已降級為家中的貧戶了！」弟弟有一句沒一句的陶侃，「終於有人比我更窮了！」
大哥本一副食不下嚥，緊繃沮喪的表情，終於綻露出絲絲愁苦的笑容，接著是幾聲無奈的嘆息，「還是阿蕙的職業比較好，當醫師一點也不受景氣影響。」
「有什麼好！」我嘟起嘴抗議，「牙醫師不比醫師地位尊嚴崇高；一天看個二十多位患者，就累得腰酸脖子疼。行醫時還得格外提防傳染病感染及遭器械刺傷，但月入不過數十萬元且完全無退休，養老津貼，而壽命卻起碼較一般人少活15年。」滿腹的埋怨猶似春節時成串的鞭炮點燃，鳴聲接連不斷。「巷口那家耳鼻喉科醫師，據說每天看診至少二百人，雖然工作辛苦，但每個月營業額至少二百萬。」
「哦！我今天早上到那家耳鼻喉科看病，也不過才十點就已登記至170號；中午一點經過時，發現診所門口還擠滿人群。」弟妹也加入討論行列。她語氣羨慕的口吻繼續語，「如果每個月都能賺二百萬，那我一定連做夢也會笑！」
「那位醫師今晚大概得陪患者吃年夜飯了，那恐怕不是做夢也會笑；而是根本睡不好覺！」弟弟為話題圈上了句點。因為媽媽一聲喝令，「別光顧著說話，飯菜都要涼了。」大夥注目的焦點瞬即又轉移至餐桌上。
滾燙沸騰的火鍋，正不斷噴冒著縷縷蒸氣，匯為一股暖流，溫熱了餐桌旁每位看似終日為生活奔波忙碌，而心靈卻冰冷空洞的寂寞身軀，也吹散了這世間的浮幻虛名，官祿財夢。廳堂是我們一家圍爐團聚，共享天倫的溫馨畫面。
年初四，我們全家前往佛教勝地佛光山拈香祈福。佛堂旁設有紙箋供信徒抽取，而法師正站立一旁為眾人註解。
望見大哥正向法師詢問請益，於是我便趨前看個仔細，瞥見他的字條上寫著「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份度時光。」法師勸勉他要多知足感恩，隨緣歡喜。大哥煩鬱多時的陰霾面容終於轉露晴朗，泛著輕淺會意的微笑。
此刻鐘鐸接連敲響，如雷貫耳般的轟隆聲，驚擾了猶尚汲汲追求擁有的人們；雖已滿握的雙手卻還想抱牢更多，即使身心疲憊難以負荷，卻寧可在名利競賽中，繼續追逐。
其實無止境的貪欲奢求永難填補滿足，迷失於追逐更多的擁有，卻遺忘了人生如果懂得滿足，就能真實享有快樂與自在。
回家後，見那籃蘋果依舊擺在角落，我彎身拾起一粒捧在手心，張開溫熱的雙唇，向它頻頻親吻。童年時的甘甜滋味，彷彿在翻攪咀嚼中又緩緩湧現。集聚滴注入日漸乾涸的心田，漾起一個個滿足的快樂水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