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朱顏改

作者:林芝蕙醫師

他聽見分貝漸次增強的腳步聲,便將頭向後扭轉;驀地見他雙手緊握著輪把,奮力將癱瘓的下半身挺直站立,而後吃重地舉起抖顫的右手敬禮,高喊「副院長好」。

躺在開往蘇澳的火車座椅上,我忍不住一再掏出皮包內的化妝鏡,左右端詳了許久;耳畔響起了考醫師的話語,「歲月不饒人啊!現在的您跟六年前的容顏相比,就是有所不同。」

「是真的嗎?」捧在手心的鏡子逐漸貼近臉龐,鏡中反射的自己不認輸地抗議,「可是很多人都說我的樣子沒變!」口中喃喃輕鬆自語,兩手卻慌亂地打開化妝盒,將腮紅刷抹在兩頰高高的顴骨,而雙唇則以朱色脣膏勾劃塗勻。化妝品的確神奇,果然能重重遮掩歲月的痕跡;喔!原來我竟如此在意青春年華逝去!女人果真怕老!

那男人呢?!

人類終究難以逃脫歲月的無情摧折?!

火車抵達蘇澳,遠遠看見考醫師已站立月台前向我揮手。六年未碰面的舊識,沒料到前陣子偶然相遇,寒暄的話頭竟說我的樣子變了,害我難過了足足一個多月。

搭上他的轎車,便直駛當地榮民醫院,十分鐘後車子在一棟白車建築物前熄火。環顧四周景物,叢叢茂密樹林將它重重圍繞,枝幹上的綠葉正交磋細語,好似察覺客人來到,不斷搖曳吹送著清爽的涼風為我們消暑,真彷彿踏入一處遭世人遺忘的桃花源。考醫師擔任該院副院長,他建議我先隨他入內參觀病房。

星期天的早晨,陰暗的長廊竟是寂靜空盪。推開房門,一個個佝僂的身軀正捲彎伏貼在病床。窗外湛麗的陽光映在他們褐黃的臉龐,渴望能激發一絲對生命的熱情與期盼,但卻依然冷清無反應。

當偶然發現凹陷的眼皮有些微弱地眨動,考醫師便會輕緩地向他挨近,觸摸那乾瘦的雙手,溫柔地說聲〝好點了嗎?〞

沒有答案!只有極力撐開眼皮後的黑褐瞳孔無語相對!

好與不好亦如春夏秋冬似可感覺差異;但對他們而言。卻無生命上的實質意義,懦弱地在病牀上等待人生旅程的結束是唯一選擇!

「每天巡房看著他們雖有知覺,卻無意識地過日子,讓我感概良多且心生警惕!」考醫師笑著說自己已近半年滴酒未沾,且每天藉晨跑已鍛鍊身體。

原來這裏多收容因中風而癱瘓臥床的榮民,所以醫院便僱用了大量的護工,專門負責餵食、翻背、洗澡等工作。

「那他們的家人呢?」我好奇地問。

「他們大多數沒有家眷,所以也少有親友來訪。」他接著補充說:「等過一陣子,醫院還準備將病房開放給一般民眾使用」

〝公寓老人獨居,病死家中多日才被人發現〞,早已不是新聞,難道大家皆無家屬親戚?!原來人老了便是無剩餘價值的垃圾,註定晚景淒涼?!

參觀結束後,我與考醫師便準備下樓,在樓梯迴廊轉角處,瞥見一位榮民正身坐輪椅,倚欄向著窗外。他聽見分貝漸增強的腳步聲,便將頭向後扭轉;驀地見他雙手緊握著輪把,奮力將癱瘓的下半身挺直站立,而後吃重地舉起抖顫的右手敬禮,高喊「副院長好」。

他已不再是當年騁馳沙場的英勇戰士,難道他竟遺忘自己是個需要別人扶持照顧的中風老人?!憐憫的心念激發我上前阻止他站起的衝動,卻被一雙炯炯明亮的自信眼眸震攝。在刻滿滄桑的歲月深紋卻神情堅毅的老兵臉上,那一刻,我清楚地見證,人性的崇高尊嚴並未自老弱殘疾有所缺陷中失落。

接近中午時分,考醫師招待我至鄰近的南方澳漁港用餐,吃過飯後,我們站在橋岸眺望海景。他向我說起一則院內發生的故事,前陣子有位榮民過世,清點遺物中竟發現存摺內有尚有二百多萬餘款。這則〝笑話〞在醫院中流傳,大家一致認為這位榮民根本是〝傻瓜〞。

「但大多數人卻常渾然不自覺地扮演傻瓜這角色?!」考醫師表情有些激動。

「年輕時打拼賺錢,理由是為了將來能過更舒適的生活,但往往卻是辛勞奔忙了大半輩子,結果卻是生命走到盡頭,卻再也無機會享用。」他十足感慨地說。

橋下的滾滾海水輪番衝擊堤岸,激起的高昂浪潮雖然壯觀美麗,卻難以阻擋來勢兇猛的後浪翻湧撲進,迅速在時光的潮流中消逝。

穿越無聲的光陰隧道,到達末端才發覺,改變的又豈只是外表上的容顏,還有內部器官的損耗,體力越趨於衰微….老化後的體態衰退迄今仍是人類無法更改的自然定律,但該被剝奪的心理特徵亦包含了對生命熱情與盼望不再?!

吹飽了海風,我們便折返醫院稍作休息,「醫院後的雙棟並排五層公寓,這裏是醫護人員宿舍。」考醫師邊走邊向我介紹;卻見宿舍前有位正蹲身洗車的年輕人揮手向他打招呼。

「那位是院內內科醫師,陽明公費生,近來因下鄉服務期滿,已在XX私立醫院覓得主治醫師一職;雖然醫院一再勸說,且調高待遇比照主任加給,卻仍無法挽留。」考醫師不禁感概地提起。

宿舍後是座網球場,三、五年輕人正俐落地挪移著輕快步伐,緊追著穿梭來去的飛球,揮動著手中的球拍猛力反擊;時而聽見他們鼓掌吆喝,忽而又見低頭懊惱的模樣。正午後炙熱太陽直射在他們洋溢青春活力的肢體上,圓滾滾的汗珠自通暢的毛細孔釋溢至表皮,連串成涓涓細流,而後順照地心引力快速滴落。

「年輕,真好,」我發自內心歡呼。

「他們都是院內剛來報到的醫師。」望著他們靈活的身影,考醫師面露羨慕地說。

「不過….恐怕服務期滿又會離開!」言語中吐露著幾許無奈。

年輕的醫師需要的是什麼?是早日擠身城市大醫院中的熱門科別,期望在激烈同儕競爭下脫穎而出,快步邁往更高職位?!抑或聲名加身後自行開業,向著日進斗金的人生另一目標邁進?!

誰肯讓自己的黃金歲月就此埋葬,在這沈寂的古堡中辛勤耕耘,為一群不過等死的老人們默默奉獻!

我無法肯定此刻他們的想法,但年輕時的我是這般憧憬著人生,以為惟有努力爭取世人艷羨的功名成就,快樂便會如潮湧般源源不掲。無奈當驚醒於一昧自私地汲汲爭取,卻不過換來疲憊的身心及日益增脹的無窮慾望時,歲月卻已匆匆消逝,遺憾的又豈只是朱顏已改!

傍晚五點時分,夕陽已高掛天邊。我坐上了考醫師的車子準備踏往歸途,望見一大群老榮民正推坐著輪椅在花園庭廊前來乘涼談天,大夥開心地揮舞著雙手向我們告別。

「在這裡照顧這些榮民,常讓我感覺好溫馨而且很有成就感。」考醫師一臉滿足地說。

透過車窗,我看著前方的夕陽,它正散放著柔黃的光亮,綻露出和靄的親切笑容,在逐漸昏暗的天空中,安詳地緩緩西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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