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似微塵
作者:林芝蕙醫師
生活其實可以很簡單，卻也能夠享受舒適，只要回歸它原來自然的面目。
同學珍利用春假至日本觀賞櫻花，隔日便與我互通電話。先是語帶詭異地說：「妳相信嗎?才二十個人臨時拼湊組成的旅行團中，竟然巧遇久未謀面的同學陳X」。
同學畢業多年，由於各自忙於牙科醫療業務而無暇聯繫。人海茫茫，卻重逢於海外，這也算是人生樂事之一吧！
「妳去年所得稅繳多少錢？」珍話鋒一轉，冷不勝防地丟來敏感問題，令我頓時心頭一震。
「陳X告訴我，光去年申報所得稅，便繳了四十多萬元，怪自己收入高，又老實得不懂節稅，只好乖乖地納稅。」珍意猶未盡繼續說。
「他太太反覆向我追問，平常都在哪兒shopping？雖然住在中壢，可是每星期必到麗晶酒店地下精品區採購。他是香奈兒的忠實顧客，舉凡衣服、鞋子….，如果是仿冒品，以她纖細敏感的肌膚便可輕易測出。由於往來頻繁，出手大方，售貨員都爭相與她熟識，一有新產品問世便立即向她報告。害她每天光是接聽電話都嫌手酸呢！」
「可惡的是陳X還建議他太太，該學習我的勤儉持家，平時都只逛東區那幾家百貨公司。」
隔著電話，看不到珍的顏面表情，可以想像恐怕此時額頭青筋暴現，臉色潮紅吧！
「在東京某消費高昂的百貨公司內，他們拿著美鈔成打購買化妝品及香水，讓同行的台灣旅客看得目瞪口呆。我本也衝動準備血拼一番，與他們一較高下，後來想了想便作罷，難道金錢只是成為滿足虛榮的工具？！」珍似有所領悟地感慨。
同學的結婚喜宴上，也是另一形式的較量戰場。五、六好友齊聚同桌，相互敬酒言談間，常是打聽對方診所營業狀況(包括收入)。若有人看來春風滿面，氣勢高昂，那無非是近來購置黃金店面或更新高級房車。而坐立一旁的太太們，也毫不相讓，紛然伸出纖細五指，低頭暗咕著「誰戴的鑽飾最大」。
誰擁有最多，便意謂誰最具身價？也同時享有眾人青睞的目光和尊榮。
金剛經上云：「諸微塵，如來說非微塵，是名微塵。如來說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世界是由微塵因緣聚合而組成，也隨因緣的和合離散。緣起緣滅，既無所定態，也難以執著。
自侍擁有的人，往往得意驕矜，以為凌駕萬人之上，而較量下的失敗者，則失意感嘆或怨天尤人。
原本可以純真清新的生活面貌，若不斷以金錢或權勢過於塗抹粉飾，持續執著擁有與失落痛苦深淵中反覆煎熬，生活臉龐於是在得失起伏拉扯間日益衰老憔悴，面目可憎。
住家與診所皆位於汐止新興社區內。早上七點時刻一到，我與母親便朝大尖山方向騎行，展開晨間爬山運動。
沿途我們必經過一處別墅社區。大門右側是一片碧綠山坡，十道噴水槍焰自縫隙中倂出，齊湧奔向高空，在雲彩照耀下，相互撞濺成朵朵美麗水花。而幢幢數棟三樓洋房靜謐地座落對側。每每母親渴慕的目光，總不住在它身旁流連張望，而後悄悄地向我說：「如果我們也能擁有一棟房子在這裏，該有多好。」
星期天早晨，我們一同步入接待中心。屋內人群川流不息，而展售小姐緊隨著客戶亦步亦趨地挪動著。我們站立許久，不見有人招呼，便逕往旁邊椅子坐下。
半小時過後，終於有人注意我與母親，於是我連忙趁機詢問。「游泳池、網球場……
等公用設施都已興建完畢。」她指著掛圖上的地標作說明。「那房屋坪數與售價呢?」我緊接著問。別墅山莊的住戶多為社交名流，諸如醫師、律師、企業家，而百餘坪的豪華住宅才能襯托他們身份地位與眾不同，目前的售價二千多萬。」一百多坪?那得召集多少人口居住(以備輪流清掃)，才不致淪陷為〝蚊蟲蟑螂營〞。我目前住的房子三十多坪，平均每星期整理一回，以嫌累贅。若是換成一百坪住宅，恐怕得天天忙於擦玻璃，抹桌椅，那我無異徹底成了〝台傭〞、〝房奴〞了。
至於售價。那天我穿著一身運動服，夾帶方才爬山後殘存汗溼氣味，展售小姐以她銳利的職業眼光判斷，我應不屬上流階層。十分鐘後的簡介，她又立刻轉檯迎向一位西裝筆挺的紳士。
如果人類走出豪宅轎車，卸脫名牌衣飾，取下晶瑩翡翠的鑽錶；當金錢與全是在瞬間消失，那麼人的尊嚴與價值也同時蕩然無存?!如果執著在有形物質條件上反覆鑽研，生活就很難獲得持久的快樂與滿足。生活其實可以很簡單，卻也能夠享受舒適，只要回歸它原來自然的面目。溫馨典雅的家園絕非定是富麗堂皇的殿宇；合宜清爽的衣著裝扮並非得出自名家親手。只要肯用心經營，細細品味，觀賞日出落霞，浮雲變幻，一樣令人怡然陶醉。
回家前，我們隨意進入別墅社區內閒逛，已有多戶人家遷入。有人正忙於搭蓋陽台，栽植花木、闢建魚池……將約七、八坪的庭院佈置得宛若花園仙境。
在喧嘩擁擠的城市中，能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一片休閒家園，是許多人的夢想，只是沉浸在自家的桃花源中園卻忽略屋外其實還有更寬廣的世界。
總是陰雨濛濛的汐止，隔著玻璃窗，看著顆顆經營雨珠滴落，或是撞擊屋瓦，還是敲響招牌，抑或順落著地。ㄉㄧㄉㄧㄉㄚㄉㄚ。各自發出高低起伏的音調，合組成天然獨特的樂章。毋需花錢購票或飽受人潮推擠，慶幸自己如此幸運，能夠悠閒舒適地躺臥床邊，聆聽這天籟之音。
久違的太陽偶爾露面，我喜歡在深山路徑中奔跑，迎向遼闊無邊的湛藍天際；兩山綠壑總是如影相隨，而樹枝揮舞著綠葉夾送陣陣清風送涼，四周觀禮的蟲鳥們齊聲爭鳴爲我加油鼓舞。這自然景物並我私人佔有，卻能盡情倘徉。
人雖似浮塵，因緣生滅，微不足道，卻能夠超於微塵。與天地合一，和自然共同擁抱這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