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世音的末日

作者:林芝蕙醫師

「我將再起!」縱雖前方是幽暗深谷,都無法撼動我走向光明,願意繼續努力的堅定意念。每天當黎明衝越黑暗微露曙光時,平躺於床上的驅體便隨即翻身縱立,顧不得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齊聲吵嚷著酸痛。工作!工作!直到天地再度被黑夜掩沒。

「佛堂供桌上的萬年青凋謝了!」現前的景象真令人難以置信。 當初以為萬年青就是長命”萬”歲的象徵。因為多年來即使一時疏忽忘了更換花瓶內的水,它強韌的生命力卻毫不受影響,依然翠綠挺直。

「明明幾天前還好端端的呀!」頹喪的枝頭已全然枯黃,默然低泣著生命已到了盡頭,於是我也只能將它自花瓶內揪出。緊接,「噗通!」一聲,垃圾桶成它了結紅塵生涯後的最後歸宿。

「再買吧!」嘴裏喃喃地唸著,那並非是故作輕鬆的瀟灑;而是近於無奈。其實緊湊的生活腳步就是馬不停蹄地忙碌工作,再挪出空檔休息睡覺,怎擠得出多餘心情對周遭生活作深入探究或感傷?!

定居汐止多年,有關”它”的風風雨雨就如同連續劇上演般沒完沒了!自民國86年林肯大郡防土牆倒榻後;接著是87年賀伯颱風,雨量淹沒了全市1/3區域,一幕幕悲情故事令人義憤填膺,也賺人熱淚;但置身於事外的觀眾如我,激昂的情緒消褪後,剩下的也只有無奈!

雖然與汐止風雨為鄰,但災難卻始終與我沾不上邊,長久的安逸逐漸鬆綁了戒備,也令人錯覺幸福從此長久。莫非上蒼故意要嚴懲我的怠惰,也讓我品嘗流離失所的苦痛滋味;一段難以抹滅的深刻記憶,好幾次當我自睡夢中被”它”驚醒,多麼盼望”它”不過是段虛構的恐怖故事;但它的確於民國八十九年十一月一日發生。我猶記得象神颱風來襲前,與患者的一段對話:

「林醫師,聽說傍晚時大同路已經淹水了!」有位患者熱心地提醒。

大同路?!那原本就是汐止遇水必淹的道路。面對這習慣性的災難,也只能莫可奈何地兩手一攤!

這位患者臨走前仍不忘叮嚀,「已經連續下了一星期雨了,颱風明天就登陸了,還是小心戒備點好。」當然,我依然毫不在意。

於是儘管徹夜風雨呼嘯;卻仍無法喚醒我陷於熟醒的軀體。直到朦朧間雙眼微瞇起細縫,瞥見牆上掛鐘指向八點半,全身猶輾轉翻滾,而後緩緩滑溜至床下。勉強起身後,一路蹣跚地搖晃至化粧台前,隨手便捉起梳子滑向髮髻。不經意地抬頭,視線正巧落於電視錄影機畫面,一波波洶湧的黃色浪潮正飛速撲向我位於一樓的牙科診所。我立即喊叫著仍在休息中的母親及妹妹,隨即便火速衝向一樓。 儘管鐵門已拉下,但急流仍自細縫間汩汩滲入,慌亂間我與妹妹搬了些物品往樓上擱置,卻始終不見母親的蹤影,「遭了!難道她在地下室。!」心中浮昇起不祥預感。

洪水如飛瀑般逕向地下室狂瀉,我與妹妹扶著牆壁,沿著階梯一步一步地走下,果然見到母親,她還低頭神色自若地整理櫥櫃內的衛生紙呢!絲毫不理會淹水已達膝蓋,將她強拉上樓還頗不情願地揮手還拒,十足表現”大無畏”精神。倒非她膽識過人;而是老人孩子般天真性格對災難毫不設防。

豪雨如擊鳴樂器般鏗鏘價響,氣勢滂沱絲毫不肯鬆手停歇。面對窗外節節高漲的淹水,”家”不再是躲避風雨侵襲的安全城堡,如今它像極了隨時可能傾榻的危樓。再不逃離,我們屋內的人就會活活地遭洪水吞噬。

幸好身邊二隻手機未中斷訊息且電力充足,我們才能夠與外界親朋好友聯繫,讓他們代為向警政消防單位求救;而我們也只能無助地耐心等待,眼睜睜地看著時針毫不遲疑地走過一遍又一遍。二個鐘頭了,不見任何救援抵達;但洪水卻已衝湧向二樓階梯,且逐步往上竄昇。 「難道都沒有高處可逃?」遠在土城執業的劉學長、學嫂焦急地詢問。

假如能擁有一雙翅膀,如果具備飛簷走壁本領,可逃生至更高樓層的話,我們就不必在這裏飽受痛苦的煎熬!但那都不過是鎮定緊張神經的虛幻想像,回歸眼前的事實是-我們走投無路了。

「已經打過這麼多通電話,還不肯派人來救援!毫無效率可言的無能政府,根本就是漠視人民的生命財產!」電話的那端傳來一陣咆哮聲。身在高雄的弟弟焦急得束手無策,只能藉由激烈言語發洩心中滿腹的憤怒。

但情緒無法解決困難,置身黑暗幽谷中,我們僅能靠自己探索,才能找到求生的明路。於是先使盡氣力吹脹游泳圈;接著又拆卸活動櫥櫃上的木板,此時心中已作最壞打算,萬一洪水衝湧至二樓,我們也只能打開鐵窗離家,藉著木板及游泳圈隨浪潮飄浮。

「我照顧媽媽,妳則揹著凱莉及強生。」屋內五人,盡是老弱婦孺,尤其凱莉才四足月。我的一顆心除了飽受死亡驚嚇,還被牽掛削砍成四分五裂,只能千萬叮嚀妹妹多分擔責任。

卻無意間瞥見她額外還準備了只水桶,「我頂多只能照料凱莉,強生年紀比較大,可以把他放在水桶任水飄流,反而還比較安全。」妹妹理直氣壯的說詞,如把利刃直刺我的脆弱,汩汩滲流出辛酸的血淚;卻只能心中暗暗責怪妹妹這個”狠心”的母親。強生不過才六歲,如果蒼天尚存仁慈,怎捨得讓這無辜的孩子也蒙受苦難?!

莫非是上蒼聽見我發自內心的吶喊,「來了!來了!救生艇來了!」站立於陽台窗邊的母親,雙手揮舞驚叫著。

歷經3個半小時的漫長等待,我們終於踏上了救生艇。「這是頭一回搭橡皮艇嗎?」救難人員語帶輕鬆的問話,熱心地想為我們消除臉上緊繃的線條。

「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我仰著臉回應。希望的聲調在淒冷的空中迴響,卻唯有轟隆轟隆的雷雨聲回應。

抖顫的雙臂緊貼著胸口,佝僂蜷縮著身子,我看來全然臣服於大自然的威脅,心中卻反覆地咒罵它的冷酷無情;但現實紛擾的紅塵俗世中,人間卻猶有溫情。否則在這慘遭滅頂之際,怎會適時地出現六位白衣大士化身的救身人員,素眛平生卻願仗義相助,與我們共渡這漫漫長路。歷經2個小時水中划行,我們終於到達安全的彼岸。

首先迎向前來的竟是某電台新聞記者,淹水發生後已6小時了,他們還絲毫不清楚災區內狀況。接著我們抵達設於東方科學園區內的救難指揮中心,自縣政府人員手中接獲編號1~5″象神颱風災民證”後,才恍然明白我們是如此”幸運”! 果真承蒙”幸運之神”眷顧!穿著”基督教救助協會”白色背心的熱心義工們,趨前送來便當、熱茶,見我雙腳赤裸,還火速找來拖鞋,並頻頻追問,「還需要什麼?」

「我們想離開這裏!」望著窗外依舊下個不停的雨,心中已停止了咒罵,只希望早點逃離眼前熟悉的景物。

他們點頭應允了,一行人便搭九人座位車上高速公路。隔著車窗,我不禁抬頭眺望遠方,天上浮雲依舊,但人間汐止卻陷於一片汪洋,淹沒了辛勤苦建的家。九年來,我以青春血汗走過的歲月痕跡,也在洪流的沖刷下消逝無蹤,面對殘酷的現實,只能默然接受,但始終糾結的心再也忍不住抽搐了起來,觸動一發難以收拾的淚水波濤,卻是逆流強噎下咽喉,無聲無息地澆熄了曾有的熱情和希望。

遠離汐止後,車子駛進台北市區,我們也彷彿走入另一世界。人車川流不息的繁華街道,映入眼簾盡是霓虹燈閃爍,恰與天上明月相互輝映。象神颱風肆虐台北市後的景象,唯有自微濕的路面方能尋找些蛛絲馬跡。有誰能解?!一橋之隔的台北縣市,難道也是天堂與地獄的分界?!

初嘗無家可歸的滋味,感覺不全然是痛苦與無奈般苦澀。有時味蕾反覆舔舐的酸甜液汁令人無窮回味,那是刻骨銘心的感激!

我們雖暫以旅館為棲身地,至少家人仍平安無恙。那晚當我與同事聯絡,才得知此次水災災情嚴重,不但難以計數的財產損失,還造成多人罹難,同於汐止服務的吳醫師夫人,也因躲避洪水不及而喪生。

劫難終於隨著夜幕低垂而宣告結束?!我如釋重負地倒臥在床上;卻因壓觸腿部而引起一陣刺痛。原來是逃難時翻越屋頂不慎造成身體多處瘀青,但時間不容許沈吟傷痛,接連的苦難,如夢魘般糾纏,揮之不去,只能鼓起勇氣堅強面對。 我踩著一身淤泥終於回到了家。經由洪水洗劫一天後的家已成廢墟,它慘遭蹂躪扭曲的模樣是難以再拼湊它原始完整的容顏!

「林醫師-放棄吧!離開這裏算了!」熱心的國華牙科業務員,第一時間便趕來幫忙,但除了嘆氣外就是猛搖頭。 即使瀟灑地一走了之,痛苦猶深刻地留存心中,因為九年來與病患共同建立的責任情感難以割捨,於是不願屈服於宿命安排的頑強性格,便注定得與現實環境搏鬥。

重建過程超乎想像中艱困。屋簷下被三吋厚的爛泥漿層層塗抹,可惜我欠缺撐竿跳遠的本領,能夠縱身翻滾飛越,只能讓雙腳陷入泥沼,而後學起機器人舉足維艱的遲緩模樣,一步一腳印地踏進診所。黑壓壓的屋子盡是散亂滿地的裝璜擺設與牙醫器材,在沒水缺電的條件下,四肢僅能依靠手電筒微亮的光線指引摸索翻爬。

「何不找清潔公司處理,免得累壞了身體!」旁人見我傷痕累累狀,出自善意地建議。

「哦!我怎麼沒想到!」滿心以為金錢便能遏阻苦難延續,沒料到卻是墜入另一場惡夢中。

「只要二天,保證清潔溜溜。」口中邊嚼著檳榔渣汁的工頭,邊敘說著天方夜譚;但慌亂卻令自己喪失判斷能力,迷失於對方自編自導的故事裏。

「多少錢?」心中已抱定”花錢消災”的打算。

工頭揮舞著五隻手指,「五萬塊!」本緊密貼連的雙唇被撕裂成圓弧狀,掀露出二排黑褐牙齒,如餓狼般正侍機吞嚥眼前美食。舉目皆為殘破不堪,垃圾堆積成丘的汐止,連計程車都拒客載入的”現代荒域”,飢渴多時的”餓狼”們,卻彷彿看到了遍地的黃金。

於是遇上一群”惡狼”的下場是可想而知。明明與工頭約好隔天八點準時工作,「路上塞車」卻成了工人們”不得不”十一點才到達的最佳藉口,向我報到後,才一眨眼又消失了蹤影。應該是趕赴”午宴”吧!約莫3個小時後,個個帶著一身酒臭返回,沒料到開工後的首要任務,竟是將我屋內尚完好的玻璃器皿、獎杯一一搗毀丟碎,再視為廢棄物掃出門外。工作果然講求”效率”!五點不到,三名工人便自動不告離去。

當時心中縱然堆積滿腹的憤怒,卻也只能於次日再三拜託工頭,請工人務必遵照當初約定行事。

他高舉起右手,朝空中比了個”0″字形,「保證一一沒問題啦!」口中塞得滿滿的檳榔渣,差點噎住喉頭,嗆吐出來。

保證顯然落空,工人依然故我。原來他們工作的方式便是將屋內的物品全數出清,以便快速達到〝清潔〞的效果。當然我無法接受對方草率的行事態度,於是雙方起了言語爭執。

「妳們這裏錢歹賺啦!還有好幾攤大筆的等著我們呢!乾脆工錢就算到現在好了。」工頭與工人們一陣竊竊私語後,便逕朝我走來。

一把怒火卻是澆熄了重建家園的痴夢!天知道請來的專業清潔工,竟是造成更嚴重破壞的罪魁禍首!但這畢竟是因自己愚蠢才引來這場無妄怒火,當下只能及早撲滅,以免後患無窮! 不願再看到對方令人鄙視的面孔,我低下頭說「要多少?!」聲音低沈而微弱,那並非是不敵惡狼侵犯只好委屈投降;而是對人性貪婪感到極度悲哀。

「算妳便宜,二萬伍就好!」雙唇又瞬間撕裂,口水便沿著嘴角滑落。

付完錢後,感覺卻是如釋重負,那是至少回到最初的踏實。我非聖賢能如孟子所言,為即將接受天之大任,故先學習忍其心志,勞其筋骨,還得欣然接受事與願違的挫敗。面對打擊,心中難免感到沮喪;但如果能因此而對生命有更深層體悟,就不杜費這一路歷盡艱辛。

「我將再起!」縱雖前方是幽暗深谷,都無法憾動我走向光明,願意繼續努力的堅定意念。每天當黎明衝越黑暗微靈曙光時,平躺於床上的驅體便隨即翻身縱立,顧不得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齊聲吵嚷著酸痛,工作!工作,直到天地再度被黑夜掩沒。這驗證了-當心中執著於目標就能將痛苦拋諸於腦後。三天之後,一樓的診所便幾乎清理完畢。

但地下室的處理恐怕就非毅力所能克服。二十多坪大的空間,平日擺放著沙發、櫥櫃等大型傢俱,至今全陷於一片汪洋,但最令我懸念的事卻是佛堂上的白玉觀世音。

「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再度面對困境,卻也只能以嘆氣取代無奈!正當陷於愁雲之際,有位熱心的鄰居前來指點迷津,「或許可以求助於災區清除垃圾的國軍。」

門前不正有一群官兵聚集!於是我飛快趨前詢問,「可以請您們幫幫忙嗎?……」此時心中懷抱著忐忑不安,而焦慮也趕來湊熱鬧,愈益使口齒糾結,只好索性向對方比手劃腳者。

「不要著急,慢慢講!」指揮官看出我著急的模樣,便直接替我向里長請求,因若非有里長證明,國軍官兵是不被准許任意進出民宅。

一會兒,十多位弟兄便齊聚地下室,在黑暗中涉水將傢俱劈成四分五裂後一一搬出,屋簷下的垃圾又再度堆積成山,三十多年的全數藏書、相片也置身其中,來不及為”它們”悼念感傷,就被快速送上清運車。

半小時後,弟兄們將較大物品搬運後,因有其他任務在身而辭別,於是我一人便獨自走向地下室。為及早完成清理工作,難以顧及傷口已漸潰爛的雙腳,一步步沈浸於黑褐色澤的污水泥中。我以手掌為網捕撈水中零碎雜物,心中猶不斷估量著,「工作何時才能完成?」

「林醫師…」我猛然抬頭,尋找聲音的發源。 一樓階梯正站著指揮官,「為什麼不讓他們做仔細點再離開呢?」言語中有些責備,隨即便匆匆轉身出門。 過了一會兒,進來了更多位士兵,他們排列成隊,以接龍方式將垃圾一包包傳遞至門外。

「這尊佛像一定值很多錢!」猶似發現神奇寶藏,士兵們如孩子般天真地紛紛趨前圍觀。

「好可惜,頭斷了!」驚喜的表情短暫停留過後,迅速轉換為失望。

而我的心情是歡喜與悲傷交錯!”找到她了”,終於放下我多日來心中的牽掛。但目睹她殘碎的模樣;卻又不禁感慨,救苦救難的觀世音竟也難逃大自然的無情摧殘!

多年前,我於靈泉寺將這尊佛像請回供奉。雙膝膜拜的並非是有求必應的偶像;或者是無神論口中,”不能言語的冰冷雕刻”。在我眼裏,她是混沌心靈汲汲尋覓的精神導師,是不忍眾生痛苦,慈悲救難的白衣大士。 而今觀世音,頭、頸分離,首級尚不知去處,「難道這是她的末日嗎?!」我的內心黯然低泣,而沾滿塵土的觀世音卻依然無語。

「林醫師…」軍官高分貝的呼喚,將深陷於低迷的思緒又再度激發。原來地下室的廢棄物已大致清運完畢。

他笑著說:「就請妳驗收吧!」

「謝謝您們!」深深地向他們一鞠躬後,彼此便互道珍重再見。人生因緣聚散實屬平常,剎那相聚重逢應不再有,但熱淚卻自胸口向四方擴散,讓我駐足於淒冷的冬季裏仍感到溫暖。

那天傍晚時分,趁著夕陽尚存餘暉,我彎著身子坐立於門前清洗雜物。有對男女朝向我走來,「林醫師,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們幫忙?」

猛然抬頭一看,原來是住在鄰近亦是診所的顧客-孫老師及孫太太。只能婉謝他(她)們的好意,因為清洗工作總會弄得一身灰頭土臉,怎好意思還煩勞他(她)們呢!

沒想到晚餐過後,孫老師竟然到我診所”報到”,且自願到地下室清除淤泥。「林醫師-是不是這個?!」他自爛泥堆裏摸到了觀世音的頭部。雖浸泡多日,但她的容顏依然和藹莊嚴,難道是渾然未知災難臨身!抑或是早已了脫生死,故面對逆境仍坦然以對。

經拼湊黏著後的觀世音彷若”浴水重生”,與原先的模樣並無二致。”她運氣真好!”不是嗎?!連日來,雖肉體歷經煎熬,但內心卻被感激填塞得飽滿,只能以”幸運”一辭以蔽之。真得好運到連感冒都以鼻塞取代了發燒等症狀,好讓鎮日置身於垃圾堆裏的我,也絲毫未聞其〝臭〞;而身體多處傷口,雖長久浸泡於污泥中,卻仍安然無恙。

水災過後第九天,診所再度恢復營業。許多患者參觀後紛紛打趣表示,「還以為沒淹過水泥?」聽後心中是五味雜陳,縱雖是善意的謊言,反覆咀嚼後是股貼心的甜蜜滋味湧現。但畢竟外在的物質環境易修復,而內心的傷痕卻難癒合,偶一碰觸,猶是感到極度痛楚。

相信至深的傷痕終究會隨著時光流轉而逐日痊癒,但生死訣別的苦痛記憶卻難以自腦海裏抹滅。一星期後,我前往台北市立殯儀館參加吳醫師夫人的告別式。靈堂上朵朵綻放的香水百合叢中,留存了她的溫婉音容。言語談笑就此停駐於時光燧道上;而濃濃的情愛也只能化為深深的思念,在午夜夢迴裏暗自感傷。靈堂下是滿臉憔悴的吳醫師,猶堅強站立頻頻點頭答禮。當視線逐漸挪移至他身旁,三位披著麻衣的小女孩,隱忍多時的淚水就再也難以阻撓而垂落臉頰了。

眼眶因積滿了淚水而模糊了視野,逐漸恍覺前方左右晃動,忽倏望見死亡如魑魅般朝我頸部掐刺,喉嚨想奮力嘶吼;卻又啞然無聲,也顧不得在眾人面前暴露內心的恐懼,竟學孩子般無助地彎下身子頻頻擦拭雙眼;當我再度抬頭面對人群時,才清楚看見四周的眼眶都淌滿了淚。

由於人性的貪婪,自私,耗費數百億元,歷經多年整治的基隆河;卻不敵象神颱風豪雨侵襲,而潰堤成災。吳夫人是菩薩現身,代替了汐止數十萬人承受災難,以她寶貴的生命作教材,向世人示現生命無常的真諦。

雖然生命短暫時有窮盡;但生命的延續卻是生生不息。地下室經由層層粉刷後,又是一番嶄新現象,佛堂上的萬年青也正興高采烈地昂然伸挺。我將觀世音安置於原位供奉,她頸背上的接合依稀可見,那是道永難癒合的裂痕。卻非意謂她的末日,因為生命雖短暫無常,但如果能從錯誤的過程,一次次災難因厄中學習反省重生,時時感恩惜福,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將永續長存。

~願以此文獻給飽受災難、困厄的有情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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