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假髮的少女

作者:林芝蕙醫師

她彷若方從熱呼呼的蒸鍋中冒出,全身的毛細孔橫豎皆擴張了開口,源源滾溢出顆顆晶瑩圓潤的汗珠,在肌膚與薄衫間穿梭滑動,而後匯聚成流順照地心引力直線滴落。

一頭及腰輕柔秀髮,粉紅色緞帶蝴蝶結將它們一股繫於腦後,少女身穿金色絲質襯衫,長及小腿的黑絨布窄裙緊貼著輕快的腳步款款扭擺,恰如五線譜上跳躍的音符正歌舞著充滿青春、活力的迷人旋律。

我很吃驚再見到她。一年前,她特地來診所複診牙齒,並向我辭行,「林醫師,明天我就要搬到高雄跟媽媽住在一起了」。平素緊蹙狹窄的眉宇瞬間開朗寬闊,臉頰還隱隱浮現一對甜美小酒渦呢!

四年前,哦!那時她才十五歲,年紀雖輕,口腔內卻有將近一半的牙齒嚴重損壞。她以手遮掩著雙唇,微低著頭羞怯地問:「醫生,我希望能將門牙蛀洞填補起來,您能不能幫我預估該準備多少費用?」

經過約略評估是六萬元,我理所當然認定她尚在,應當尚無能力負擔,於是向她建議,「下回看診時,請爸媽一起來好嗎?我可以幫妳向他們解說。」她略顯遲疑,沉思了半響後回答,「我已經能夠自已賺錢了!」

原來她白天幫姑姑車衣藉以賺取微薄零用金,「可是六萬元,我恐怕得再存上一陣子才夠。」她欲語還羞,結結巴巴地向我說明處境。

後經我的建議,先治療牙周及齲齒等問題,以免牙齒持續惡化;至於需較多花費的牙套,可再延緩一些時日,她點頭答應了。

正值盛暑的七月夏季,當熱情似火的太陽與福爾摩沙反覆貼靠纏綿後,台灣臺士溫度直線發燒上揚,熱氣翻騰瀰漫大地的午后;二點約診時該一到,總見有位頭戴黑色布帽的小女孩,準時推開玻璃門走進診所。

她彷若方從熱呼呼的蒸鍋中冒出,全身的毛細孔橫豎皆擴張了開口,源源滾溢出顆顆晶瑩圓潤的汗珠,在肌膚與薄衫間穿梭滑動,而後匯聚成流順照地心引力直線滴落。

她揮舞著雙手作出搧風狀,儘管口中直嚷著「外頭好熱喲!」卻不見她伸手脫下頭上那項黑色布帽。事實上在上那段長達半個月的牙科診療時程中,那項黑色布帽像塗抹層強力膠,緊緊黏豎在頭項上。

三年的時光對我而言,是不經意的消逝;對她卻是滿懷憧憬的等待。「林醫師,我已經存好假牙的錢了!」女孩撩開耳際的髮絲,露出張蘋果般的笑靨,喜孜孜地對我說。「她是誰?」我慌忙低頭思索著問號中的主角。幸好詳細的病歷及時補充早已遺忘的記憶,「小芬,好久不見了!」我驚喜地向她回應,笑容及時掩蓋方才一臉錯愕。

每回她進入診所,沾滿蜜糖的豐潤雙唇便高高向二端飛揚,微笑是她慣有的招呼方式,不過那似乎只是種友善的問候,而非由衷地開懷。幾回看診後與她閒話家常,偶爾無意間提及家人,方才還是愉悅的純真榮炎,霎時轉為一片烏雲籠罩,平日談吐還算流利暢達的她,卻幾度欲言又止;是心中久藏的秘密糾纏鎖結,令她難以啟齒?還是長期的痛苦積壓,讓她不知如何紓發?!

兩眼集注於患者的口腔該是牙醫師應俱備的敬業態度,但我好奇的目光偶爾也會偷偷轉移 ,掃瞄正垂落伏貼在治療椅頭套上的短髮,心中正不解的是,三年前她何必要用黑色布帽將它們全數緊密包裹。

她畢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女孩,還是盼望有人能與她分享生活世界中的酸、甜、苦、澀。為她製作牙套的期間,有時她會開心地主動提起,『我現在晚上已經開始讀國中補校了!』說時渴慕的眼眸向著前方飄望,彷彿看到滿佈希望的未來,正熱切向她招手;雀躍的心情,已顧不得平日的膽怯羞答,她不禁要快步向夢想飛奔。

夢想不再遙遠如天邊,她現在正編織一口純白潔齒的美夢,再過十天,她便可以無所忌憚地露齒大笑了。在這個情感表達裸露奔放的新新年代,哪個懷春少女,還學中古世紀蒙娜麗莎抿著雙唇的含蓄笑容呢?

某天的傍晚,中年婦人走進診所掛號,她自稱是小芬的姑姑,診療結束後,她提起小芬不禁連聲嘆息。她自小父母便離異紛飛,由於父親成日沉迷於賭博,而母親又體弱多病,皆無撫養能力的狀況下,小芬的童年是輪番在眾多親戚家寄籬暫住中渡過,直到小學畢業,漂泊的孤帆才算稍息停泊,她搬來與姑姑一家同住,平日就幫著姑姑車衣服賺取生活費。

「她一個月的薪水約萬元出頭,三千元孝敬給年邁的奶奶,另三千元寄給目前仍無固定工作的媽媽,剩下的錢,則她自己存著。見婦人無所隱瞞地暢聊著,於是多年來始終盤桓在心底上那團難解的濃霧,油然昇騰急欲突破迷惘。

「她以前怎麼老愛戴著黑色布帽呢?」我故作自若地問。

婦人依舊維持著平緩的語調。「哦!她小時得種叫“鬼剃頭”的怪病,所以幾乎不長頭髮,據說那是因為看到不淨物才造成……」冗長的鬼神論調說來口沫橫飛,不過猜想臆測卻都無濟於少女失髮的事實。「她出門也會戴上我為她買的假髮,冬天還好,夏天容易流汗全身黏答答,要她勉強戴上一整天恐怕很痛苦。」婦人也挺無奈地說。

頭髮的長短有無較肢體上的殘障,若以世俗的評價眼光,是顯然微不足道的“缺陷”;但自小失去父母呵護,長久度過寄人籬下的孤苦生涯,恐怕才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記憶。沒有頭髮,不過是加深她自卑的嚴重度。

雖然自出生便註定了富貴貧賤的懸殊差踞,但追求美好幸福的生活卻是人人權利相同。小芬攬著鏡子左右瞧望自己才剛戴上的假牙;在診所日光燈泡的輝映下,黑亮的瞳孔閃耀著悲喜的淚光。

終於美夢成真,她不要再像隻只會顧盼自憐的醜小鴨,她幻想著自己就要變成美麗的天鵝了。不過縱然欣喜萬千眼眶卻又偏不聽使喚汨汨地滲出感傷的淚液。在人生的旅途中,她總像隻行動遲緩的烏龜,只能眼巴巴地遙遠一個個快步奔馳的背影;別人輕而易舉就能摘取的夢想,她卻需費盡千辛萬苦才能獲得。

假牙完成後一個星期後,她特地到診所向我辭行,因為「媽媽要接我到高雄住在一起了!」小芬合掌托住興奮的胸口,上蒼終於聽見她日夜思念的名字,而親情則是她朝思暮想渴望的甘霖,這遲來的幸福讓她苦等了十八年!

不過她早已不是個需要時時依偎在母親懷裡的小女孩,走過黯淡的年少歲月,她早已習慣獨自默默嘗飲生活中煎熬辛酸。

一年後,她又回到台北,並前來診所複診牙齒,「我白天在餐廳當服務生,晚上則繼續完成補校的學業」,她向我報告目前的生活狀況。

「會不會太累了?」我體貼地問。

「不會啦!」她連忙搖搖頭,細白柔嫩的雪白肌膚泛著甜甜的紅暈,懸掛於耳垂的粉色珠墜也隨著喜悅紛然婆娑;她的頭髮“留”長了,一頭輕柔髮絲款款匯流及腰,緞帶蝴蝶結將它們一股集中於腦後。

看完診後,她翻身坐起,脫下昔日苦澀灰暗的平底鞋,她蹬起二吋亮皮鞋跟站立;踩著期待新生的腳步,朝著本該屬於青春絢麗的十九歲生命怡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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